“三瓷杯咖啡。
”皮埃尔说。
“您真固执。
”热尔贝说,“那天和维耶曼一起测量过:玻璃杯盛的量完全一样。
”
“饭后,应该用瓷杯喝咖啡。
”皮埃尔说,口气并无反驳之意。
“他说味道不一样。
”弗朗索瓦丝说。
“他是个危险的幻想家!”热尔贝说。
他沉思了片刻。
“充其量我可以这样同意你们:放在瓷杯里凉得慢。
”
“为什么凉得慢?”弗朗索瓦丝问道。
“蒸发的表面积更小。
”皮埃尔有把握地说。
“这您就错了。
”热尔贝说,“原因是瓷器更保暖。
”
当他们争论了一种物理现象时,总是兴高采烈,通常这是一件他们彻头彻尾捏造的事情。
“它们正好凉得一样快。
”弗朗索瓦丝说。
“您听到了吗?”皮埃尔问道。
热尔贝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装得很谨慎的样子,皮埃尔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这是他们为显示公然合谋而习惯采用的哑剧手势,但是今天这些手势做得不自信。
午饭拖拖拉拉,席间缺乏快乐的气氛,热尔贝显得无精打采,他们长时间地讨论意大利人提出的要求,陷入这样空泛的谈论是很罕见的。
“你们读了今天早上苏戴的评论吗?”弗朗索瓦丝问道,“他毫不含糊,赞同这样的论点:逐字逐句翻译过来就是不忠实原作。
”
“这帮老糊涂,”热尔贝说,“他们不敢承认他们讨厌的是莎士比亚。
”
“这没关系,人们对我们自有公论,”弗朗索瓦丝说,“这是主要的。
”
“昨天晚上五次鼓掌要求演员谢幕,我数了。
”热尔贝说。
“我很高兴。
”弗朗索瓦丝说,“我敢肯定,不做任何让步我们也能感动人们。
”她愉快地转向皮埃尔,“很明显,现在你已经不是一个空谈家,一个闭门造车的实验家,一个搞宗派的美学家。
那个旅店伙计对我说,当人家要暗杀你的时候,他哭了。
”
“我以前总是认为他是个诗人。
”皮埃尔说。
他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
弗朗索瓦丝的热情也随之消逝。
四天前,彩排结束后出来,皮埃尔欣喜若狂,他们和格扎维埃尔一起度过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夜晚!但是从第二天开始,他身上这种成功的感觉烟消云散。
他就是这样:失败对他来说固然是惨痛的,但是成功对他来说永远仅仅是毫无价值的阶段,因为他立即就为自己设想更艰苦的任务。
他从不沉湎于软弱的虚荣当中,但他也不善于体会出色完成工作后带来的安详的快乐。
他用目光询问热尔贝:佩克拉尔那伙人说了些什么?
“哦!说您根本没有遵循严格的正统观念。
”热尔贝说,“您知道,他们热衷于人类的回归,以及所有那些荒诞无稽的玩意儿。
不过,他们还是很想知道您究竟在想些什么。
”
弗朗索瓦丝肯定没有弄错,在热尔贝的真挚态度中有某种不自然的东西。
“明年你将要拿出你自己的剧本,他们将拭目以待。
”弗朗索瓦丝说,她又快活地补充道:“现在,在《尤利乌斯·恺撒》成功以后,可以肯定观众将注视着你。
想一想真了不起。
”
“如果您同时发表您的书,这就太好了。
”热尔贝说。
“你将永远不仅是个知名人士,你会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获得辉煌成就的人。
”弗朗索瓦丝说。
皮埃尔淡淡一笑。
“如果德国猪不吃掉我们的话。
”他说。
这句话像一瓢冷水浇在弗朗索瓦丝的头上。
“你不会认为我们要为吉布提而战吧?”她说。
皮埃尔耸了耸肩。
“我认为我们在慕尼黑时期高兴得太早了。
从现在起到明年很多事可能发生。
”
短暂的沉默。
“三月份把您的剧本搬上舞台。
”热尔贝说。
“时间不合适,”弗朗索瓦丝说,“再说,剧本还不能定稿。
”
“问题不是不惜一切代价上演我的戏,”皮埃尔说,“更确切地说,是要知道在什么情况下演戏才具有意义。
”
弗朗索瓦丝苦恼地看着他,八天以前,和格扎维埃尔一起在北极酒吧时,他曾把自己比喻成一只顽固的虫子,她当时仅仅把这视作心血来潮,现在看来他心中确实产生了一种不安。
“你在九月份曾对我说,即使战争到来,也应该生活下去。
”
“完全正确,但以什么方式?”皮埃尔心不在焉地端详他的手指,“写作、导演,这毕竟不是最终目的。
”
他确实茫然不知所措,弗朗索瓦丝几乎要责怪他,因为她需要的是能够安安稳稳地信赖他。
“按你的说法,什么是最终目的?”她问道。
“正是因为如此,不存在什么简简单单的事。
”皮埃尔说,他脸部表情模棱两可,几乎有些愚蠢。
每天早上,当他睡眼惺忪,绝望地满屋寻找袜子时就是这副模样。
“两点半了,我估计。
”热尔贝说。
通常他从不第一个离开,只要他和皮埃尔一起消磨时光,他什么也不顾及。
“格扎维埃尔又要迟到。
”弗朗索瓦丝说,“这很讨厌。
姑姑坚持要我们三点整到达,为了赶上喝开幕式的波尔图葡萄酒。
”
“她在那里会烦得要命,”皮埃尔说,“本来应该事后约她。
”
“她要看看究竟什么是画展开幕式。
”弗朗索瓦丝说,“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象的。
”
“你们会觉得可笑!”热尔贝说。
“这是姑姑的一个被保护人,”弗朗索瓦丝说,“这事无法回避,上次的鸡尾酒会我已经缺席了,看来这让她不高兴了。
”
热尔贝站起来,向皮埃尔随手敬个礼以示道别。
“晚上见。
”
“改日见。
”弗朗索瓦丝热情地说。
她看着他走远,他身上那件拖到脚跟的又长又肥的大衣是佩克拉尔的一件旧大衣。
“他真够劳累的。
”她说。
“他很可爱,但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多事情可谈。
”皮埃尔说。
“可他从来不这样,我觉得他闷闷不乐。
也许是因为星期五晚上我们没管他,但那是合乎情理的,我们都累垮了,想马上回去睡觉。
”
“除非后来有人碰到过我们。
”皮埃尔说。
“我们直奔北极酒吧,从那里又直接跳上出租车。
只有伊丽莎白知道,但是我事先告诉她别说。
”弗朗索瓦丝把手放到后脖子上梳理头发。
“这会很麻烦,”她说,“不是事情本身,而是谎言会使他伤透了心。
”
从少年时代起,热尔贝就养成一种有些多疑的敏感性格,他尤其害怕自己惹人讨厌。
皮埃尔是世界上唯一在他生活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乐意接受他的恩惠,但条件是他要感到皮埃尔照顾他不是出于某种义务。
“不,完全不可能,”皮埃尔说,“再说,昨天晚上他还那样高兴,那样友好。
”
“他也许心里烦闷。
”弗朗索瓦丝说。
热尔贝郁郁寡欢,而她却无能为力,为此她深感伤心。
她希望他幸福,她喜欢他那单纯而有趣的身世。
他工作时有鉴赏力,并有成就,他有几位各显神通、才能令他钦佩的朋友:班卓琴演奏能手莫利埃、能完美流利地说一口行话的巴里松、能不费吹灰之力一次喝六杯潘诺酒的卡斯蒂埃。
晚上他常和他们一起在蒙帕纳斯的各个咖啡馆里练习喝潘诺酒,而他的班卓琴则弹得更为出色些。
其他时间,他都愿独来独往:看电影,看书,怀着并不过分、然而执着的小小梦想在巴黎游逛。
“这个女孩子,她为什么还不来?”皮埃尔问道。
“也许她还在睡觉。
”弗朗索瓦丝说。
“不会,昨晚她到我化装室里来的时候还说她让人叫醒她。
”皮埃尔说,“也许她病了,这样的话,她会打电话来。
”
“这不可能,她对电话有一种恐惧感,在她看来,这是一种不吉祥的用具。
”弗朗索瓦丝说,“我更认为她是忘了时间。
”
“除非她没有诚意,否则她永远不会忘记时间,”皮埃尔说,“我看不出为什么她有可能突然情绪变坏。
”
“毫无理由就变,对她来说是常事。
”
“总有理由。
”皮埃尔有些烦躁地说,“恰当地说,是你不想深究这些理由。
”他的口气使弗朗索瓦丝感到不舒服,责任并不在她啊。
“我们去找她。
”皮埃尔说。
“她会觉得这太冒失。
”弗朗索瓦丝说。
也许她有些把格扎维埃尔当作一架机器,至少她在小心谨慎地迁就它那些娇嫩的齿轮。
得罪克丽斯蒂娜姑姑就够令人懊丧的了,更何况格扎维埃尔还不乐意我们到她房间去强拉她。
“可这是她不礼貌。
”皮埃尔说。
弗朗索瓦丝站起身。
总之,格扎维埃尔很可能是病了。
自从八天前她向皮埃尔做解释以来,情绪上还没有出现过丝毫跳跃性的变化。
上星期五彩排结束后,他们三人一起度过的夜晚欢欢喜喜,没什么不高兴的阴影。
旅馆近在咫尺,他们即刻就到了。
三点了,一分钟都不能再耽误。
当弗朗索瓦丝冲上楼梯时,女老板喊住她。
“米凯尔小姐,您去看帕热斯小姐吗?”
“是的,怎么啦?”弗朗索瓦丝有些傲慢地问道。
这位爱发牢骚的老太太并不太惹人讨厌,但是她常常表现出不得体的好奇心。
“关于她,我想对您说件事。
”老太太犹豫不决地站在小客厅的门口,但弗朗索瓦丝没有跟她进去。
“帕热斯小姐刚才抱怨盥洗池堵了,我找人给她看过,原来是她往里倒了茶叶、棉花团和脏水。
”她又说,“她的房间乱透了,所有角落里都是烟头和果核,床单上烧得全是洞。
”
“如果您要抱怨帕热斯小姐的话,请您直接对她说。
”弗朗索瓦丝说。
“我已经对她说了,”女老板说,“她向我声明,她在这里多一天都不再待下去,我想她正在整理箱子。
您知道,我出租房间并不发愁,每天都有人向我提出要求,我真巴不得摆脱这样一个房客,她整夜点着灯,您知道我得付多少电费。
”她和蔼地补充说:“只是因为她是您的朋友,我不想让她太难堪。
我想对您说,如果她改变主意,我不会难为她。
”
自从弗朗索瓦丝住到这个旅店,人们给予她特殊的照顾。
而她则以剧院的招待券来酬谢这位老太太,后者为此受宠若惊,更重要的是,她按时如数交房租。
“我对她说去。
”弗朗索瓦丝说,“谢谢。
”她果断地走上楼梯。
“她不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这个讨厌的老太婆。
”皮埃尔说,“蒙帕纳斯还有其他旅馆。
”
“我在这儿挺好。
”弗朗索瓦丝说,“这儿暖和,地段好。
”弗朗索瓦丝喜欢这里穿着花哨的人们和粗俗的带花墙纸。
“敲门吗?”弗朗索瓦丝稍带犹豫地问道。
皮埃尔敲了门,门出其不意迅速地被打开,格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