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我说的……”
刘克庄道:“只要你实话实说,我和宋大人一定保密,绝不对外透露。
”
山路旁不是说话的地方,弥光领着二人进入寺中,来到寺院后方的僧庐。
寺中僧侣都出外忙活了,此时僧庐中空无一人。
弥光走向自己的床铺,从床下拉出一口不大不小的箱子。
箱子里叠放着几件僧衣,他掀起这几件僧衣,拿起压在箱底的一样物什,道:“宋大人,你看看……是这支钗吗?”
那是一支红豆钗,钗头上挂着两串玛瑙雕琢而成的红豆,做工很是精细。
宋慈和刘克庄都没见过月娘,自然也没见过月娘头上的红豆钗是何模样。
宋慈问道:“你从何得来的这支钗?”
“是我捡到的。
”
“如何捡到的?”
弥光犹豫了一下,如实说了腊月十四他深夜值守门房时听见拍门声,起床打开寺门,在雪地里捡到了这支红豆钗,又目睹一个身穿彩裙的女子被一群人紧追不放,最终在苏堤上落水溺毙的事。
身穿彩裙,又是腊月十四,再结合月娘逃出望湖客邸后,正是在韩?众家丁的追逐下失踪,宋慈几乎可以断定,弥光看见的落水女子就是月娘。
他的声音一下子严肃起来:“如此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为何一直隐瞒不报?”
弥光低下了头:“那群人个个凶恶,扬言要烧了本寺,我……我哪里敢说……”
“那群人长什么模样?”
“我没看太清,只记得领头之人马脸凸嘴,一脸凶煞之相。
”
“那彩裙女子在何处落水,你总该记得吧?”
“记得。
”
“快带我去!”
虽然时隔大半个月,但弥光对这件事非但没有淡忘,反而记得越发清晰。
他每天都会想起那女子落水后扑腾呼喊的场面,良心上不断受到折磨,尤其是夜深人静在门房值守时,恍惚间总能听到拍门之声,好不容易睡着又总是被噩梦惊醒,好几次梦到圆月之下,那彩裙女子浮出水面向他叫苦诉冤。
如今总算对外人吐露了此事,他内心深处倒隐隐有种解脱之感。
他带着宋慈和刘克庄出寺下山,向苏堤而去。
走出净慈报恩寺时,宋慈忽然放慢脚步,扭头向左侧看了一眼。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有一个戴着黑色幞头的香客,看样子是要入寺祈福。
宋慈记得这个香客,不久前离开太平观时,他便见过此人。
来到苏堤上,弥光沿着堤岸,很快找到一株大树,指着枝丫遮罩下的湖面,道:“就是这里了。
”
宋慈看了看四周,此地距离虫娘沉尸之处不过五六丈远。
他又盯着微波起伏的湖面,心想苏堤上每天人来人往,那彩裙女子在这里落水溺毙后,尸体一旦浮起来,势必早就被人发现了,可没听说有人在西湖里发现过浮尸,那么尸体极可能还沉在湖底,眼下最紧要的便是找人下水搜寻,看能不能找到尸体。
“要不要去找梁三喜?”刘克庄猜中了宋慈的心思。
梁三喜水性极好,曾帮忙打捞了虫娘的尸体,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宋慈点了点头。
梁老翁垂钓的地方离此不远,二人立刻去找梁老翁。
很快,梁老翁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二人的视野里,只不过梁老翁的身边多了两个熟悉的身影,竟是赵之杰和完颜良弼。
在赵之杰和完颜良弼的身后,还跟着几个金国随从。
“怎么又是这帮金国人?”刘克庄语气愤然,“走到哪里都能见到他们,真是阴魂不散。
”
宋慈见赵之杰蹲在梁老翁身边,似乎在向梁老翁打听什么,不由得想起昨晚在熙春楼的侧门外,赵之杰旁观他查问袁朗的事。
袁朗替虫娘收拾过金银首饰,梁老翁则从西湖里钓起过虫娘的荷包,宋慈立时明白过来,赵之杰这是在追查虫娘的案子。
完颜良弼若是杀害虫娘的凶手,赵之杰势必要设法为其脱罪,若不是凶手,赵之杰便要证明其清白,是以赵之杰追查此案,宋慈并不觉得奇怪。
他毫不避讳二位金使在场,径直走上前去,向梁老翁表明了来意。
“哎哟,有这等事?宋大人、刘公子,你们二位稍等,小老儿这就去叫三喜。
”上次找梁三喜打捞虫娘尸体时,梁老翁还不大乐意,这一次却是忙着起身,鱼竿鱼篓都没收拾,急匆匆便去了。
完颜良弼听说要在湖中打捞尸体,道:“姓宋的,你想耍什么花样?”
宋慈尚未回话,刘克庄已还嘴道:“堂堂金国副使,这般担惊受怕,莫不是做贼心虚?”
完颜良弼目露凶光,瞪着刘克庄。
刘克庄毫不畏惧,立刻瞪了回去。
宋慈拉了刘克庄一下,走回月娘落水之处,盯着湖面,默不作声。
刘克庄跟了过来。
赵之杰不知宋慈所言是真是假,和完颜良弼跟过来,驻足一旁。
他示意完颜良弼耐住性子,先看个究竟再说。
过了片刻,梁三喜飞步赶来,梁老翁脚步慢,过了一阵才到。
“大人放心,只要尸体还在水下,小人就一定能找到。
”梁三喜从宋慈处获知情况后,活动了一下手脚,脱去衣服,下到冰冷的西湖之中。
他踩了几下水,深吸一口气,埋头钻入了水下。
梁三喜几个兜臂沉下身子,很快触碰到了湖底柔软的淤泥。
淤泥一经触碰,立刻有泥浆腾起。
他闭紧双眼,手掌贴住淤泥,缓缓地摸索。
上一次打捞虫娘的尸体,因有梁老翁垂钓的具体位置,是以很快便找到了沉尸。
可这一次只有月娘落水的大概方位,具体沉尸于何处,全靠他用双手在淤泥上一按一放地摸寻,本就很有难度,再加上湖水冰寒刺骨,泥浆不时腾起,摸寻起来愈发困难。
过了一阵,他有些憋不住气,除了枯枝烂叶,什么都没摸到,只好浮出水面透气。
一出水面,抹去眼眶周围的水,梁三喜看见宋慈、刘克庄和梁老翁正在岸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此外还聚集了不少路人。
他原地踩水,缓过劲后,又一次潜入了水下。
经过先前一番摸索,梁三喜的脑中已有了湖底的大致地形。
他开始摸寻周围尚未摸索过的地方。
他的双手从淤泥面上拂过,摸到了一些枯树枝,再往前摸去,手底忽然空了。
平坦的湖底延伸至此,忽然出现了一条下陷的深沟。
就在这条宽不及两尺的深沟里,他摸了没几下,摸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稍稍用手一感知,那是一只人脚。
他背脊一冷,嘴里不由自主地呛出一口气,顺着这只脚往旁边摸去,很快又摸到了另一只脚。
梁三喜心惊之余,不禁暗暗松了口气,总算找到尸体了。
他抓住两只脚,想将尸体从深沟里拉起来,可是拉了一下却没拉动。
“莫非又绑了石头?”顺着脚往上摸,梁三喜没摸到石头,但在尸体下方摸到了一截陷在淤泥里的沉木。
他摸到了尸体的头发,原来是头发缠在了沉木的枝丫上,这才拉不起来。
他尝试解开头发,可头发在枝丫上缠得太死,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一口气又憋到了头,梁三喜浮出水面透气,向宋慈说明了情况,道:“大人,湖底是有具尸体,可是头发缠在木头上,捞不起来。
”
一听说水下当真发现了尸体,围观人群顿时一阵惊呼,议论纷起。
“什么木头?”宋慈道。
“一截很长的沉木。
”梁三喜道,“头发挂在沉木枝丫上,缠得太死,实在解不散,能不能把头发割断?”
宋慈摇头道:“切不可损伤尸体,倘若头发解不散,便把枝丫弄断。
”
梁三喜依言而行,这一次叼了把匕首潜至沉尸处,尝试割断枝丫。
水下不好用力,枝丫又有些粗,他上上下下换了好几次气,才终于弄断枝丫,将尸体拖出深沟,浮出了水面。
宋慈和刘克庄双双递过手来,将梁三喜拽上岸,尸体也被拖了起来。
这具尸体一上岸,围观人群顿时哗然。
这是一具女尸,尸身肿胀,腹部隆起,面部不仅膨胀坏变,而且有明显的鱼鳖啃噬的痕迹,可谓到了面目全非的地步,哪怕是在天寒地冻的正月,一股腐臭味也立刻散发开来,显然死去已久。
弥光看见尸体,低头合十,口中念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尸体的腐臭味太重,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围观人群纷纷掩鼻后退,刘克庄也退开了两步,完颜良弼更是一脸恶心之状,唯有宋慈和赵之杰站在原地没动。
宋慈甚至更进一步,在尸体旁蹲了下来。
女尸穿着一身彩色裙袄,宋慈拨开鬓边乱发,见女尸的耳下挂着一对蓝里透白的琉璃珠耳环,又揭起裙摆,除下右脚上的袜子,见右脚背上有一片皮肉发皱,像是烧伤的疤痕。
这样的裙袄和耳环,再加上从弥光处得来的红豆钗,以及右脚背上的烧伤,很显然眼前这具女尸便是失踪了大半个月的月娘。
宋慈望了一眼西湖,又看了一眼月娘的尸体,心里暗道:“月娘腊月十四便溺死在这里,至今已有二十多天,所幸湖水冰寒,否则尸体只怕早已完全腐坏。
”
确认了尸体的身份,宋慈没再继续观察尸体,而是抬起头来,环顾周遭的围观人群。
他的目光飞快扫过,一下子看见人群中有一个戴黑色幞头的人,正是之前那个在太平观和净慈报恩寺都遇到过的香客。
那香客与宋慈的目光对上,不敢直视,低下头去。
等了片刻,那香客重新抬起头来,哪知宋慈竟还一直盯着他。
他目光躲闪,抽身退出人群,汇入苏堤上的人流,快步离开了。
宋慈第一次遇到这个戴幞头的香客时,以为对方只是进太平观请香祈福,第二次在净慈报恩寺外遇到时,他开始生出了一丝怀疑,但也没有多想,直到此时第三次看见此人,又见了此人躲闪的目光,以及离开时的匆忙之态,才终于确定此人是一直在跟踪他和刘克庄。
他心下知道,昨晚马致才给韩?通风报信,今天他查案之时便有人跟踪,此人极有可能是韩?派来的。
“你在看什么?”刘克庄的声音响起。
宋慈摇摇头:“没看什么。
”想了一想,忽然拿出提刑干办腰牌,递给刘克庄,“你速去提刑司找许义,让他来苏堤,将这具尸体运回提刑司。
”
“这么点小事,我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