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琼楼夏清阁,你一个人来,不要带任何人,尤其是官差。
”
宋慈没想到杨菱竟会私下约见他。
他与杨菱毫无交情,杨菱突然有事要见他,想必与他所查的案子有关;又特意叮嘱不要带其他人,多半是涉及某些隐私,不能让旁人听去。
婉儿见宋慈全无反应,道:“你是哑巴吗?去是不去,倒是应一声呀!”
“几时见?”
“就现在,我家小姐已在琼楼等着了。
”
“那就请姑娘先行一步,转告杨小姐,请她稍等片刻,我很快就来。
”
“你说了很快就来,可别食言。
”婉儿道,“我等久些无所谓,可别让我家小姐久等。
”话一说完,没好气地瞪了宋慈一眼,这才去了。
婉儿叮嘱在先,宋慈便没把杨菱约见一事告知许义和辛铁柱。
宋慈进入太学,回到了习是斋,同斋们都跟随刘克庄外出张贴启事了,习是斋中空无一人。
他让许义和辛铁柱在习是斋等候,打算独自一人去琼楼赴约。
许义见宋慈要离开,忙问宋慈去哪里。
宋慈没有回答,只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有事去去就回。
”
许义不敢忘记元钦的命令,本该寸步不离地跟着宋慈,盯着宋慈的一举一动,可他要看押辛铁柱,抽不得身,犹豫之际,宋慈已然离开。
许义一时拿不定主意,在斋舍里来回踱起了步。
他忽然一咬牙,押着辛铁柱走向斋舍角落里的立柱:“我有事回提刑司一趟,委屈你一下。
”取出镣铐,在立柱上绕了一圈,铐住了辛铁柱的双手。
辛铁柱一言不发,任由许义铐了。
他一心盼着宋慈抓到窃贼,证明他的清白,宋慈吩咐他在习是斋等待,他便照做,即便许义不铐他,他也决不会离开习是斋半步。
许义铐好辛铁柱后,掩上习是斋的门,快步奔出太学,望见宋慈沿着前洋街走远,忙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宋慈走到前洋街口,转而向北。
他步子轻快,不多时便到了琼楼。
琼楼位于新庄桥畔,楼阁高大,适逢除旧迎新,楼里楼外擦拭一新,两串大红灯笼高高挂着,甚是喜庆。
楼阁两侧种有桃李,虽然远未到开花时节,可枝丫间挂满红绸,却似开了满树花团,堆红积艳。
宋慈看了一眼琼楼的招牌,正要抬脚进门,门里忽然退出来两人。
那两人一老一小,蓬头垢面,衣裤破烂,一边咧嘴憨笑,一边冲门内点头哈腰,不住口地道:“大老爷长命百岁,富贵万年……大老爷长命百岁,富贵万年……”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快走吧,走吧。
”门内走出一人,一身酒保打扮,冲那两人挥了挥手。
那两人抱着几个白面馒头,一边大口啃嚼,一边憨笑着跑开了。
酒保叹道:“老的疯了,小的也疯了,真是命苦啊……”正要回身进门,转眼瞧见宋慈,忙堆起笑脸:“哟,客官早啊,里边请!”
宋慈朝那跑开的两人看了一眼,酒保忙道:“两个疯乞丐,一大早便来讨吃的,别扰了客官的雅兴。
”
宋慈见酒保不驱赶两个疯乞丐,也不拿馊水剩饭打发,而是给了几个新蒸好的白面馒头,不禁对这酒保、对这琼楼生出了几分好感,客气道:“无妨。
我约了人,夏清阁。
”
“啊哟,客官快请进!”酒保迎了宋慈进门,请宋慈上楼,他自己则留步于楼梯下,没有上楼的意思。
宋慈见此情形,知道杨菱多半事先打点过,不让酒保上楼打扰。
他转头看了一眼大堂,此时离中午尚早,未到餐饭时间,大堂里的十来张酒桌都是空荡荡的,不见一个客人。
他心想杨菱约在此时见面,多半也是为了避人耳目。
对于杨菱找他究竟所为何事,他越发好奇,向酒保道了谢,一个人便上了二楼。
二楼很是宽敞,摆放了八张酒桌,另有四间雅阁,分别挂着“春明”“夏清”“秋宜”“冬煦”的牌子,其中夏清阁位于临水一侧,婉儿已等在门口。
宋慈走了过去,婉儿打开了夏清阁的门。
宋慈没有立刻进门,而是驻足于夏清阁外,看着门外的墙壁。
墙壁一片雪白,上面有四行陈旧的墨迹,乃是一首题词。
仔细读来,那是一首《点绛唇》:
花落花开,此岁何年风光异。
新庄桥畔,秀城接空碧。
桃李高楼,心有深深意。
今易醉,扶摇万里,谁共乘风去?
宋慈不禁想起真德秀曾提及琼楼四友在琼楼墙壁上题词一事,说是四人依次落笔,先是何太骥,再是真德秀,接着是李乾,最后是巫易,还从各自姓名中取一字填入词中,合为一首《点绛唇》。
眼前这首题词,四句词中分别嵌入了“何”“秀”“李”“易”四字,显然正是当年琼楼四友所题。
四行题词大小不同,笔法各异,何太骥的首句用墨粗重,真德秀的次句工整端正,李乾的第三句瘦小含蓄,巫易的末句则灵动飘逸。
宋慈凝视着这首题词,忽然生出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禁微微入了神。
“喂,你发什么愣呢?”婉儿的声音忽然响起。
宋慈回过神来,不再去看墙上的题词,走进了夏清阁。
婉儿合上门,守在门外。
夏清阁内,杨菱一身绿衣,面佩黑纱,坐在临窗的桌前。
桌上放着一壶煎好的茶,两只茶盏相对摆放,一只放在杨菱的面前,另一只放在桌子对侧。
她看了一眼宋慈,朝对侧抬手:“宋大人,请。
”
宋慈走过去,在杨菱的对面坐下。
“大人吃茶吗?”这句话一出口,不等宋慈应答,杨菱便拿起煎好的茶,往宋慈面前的茶盏里倒上了一盏。
宋慈看了一眼茶壶和茶盏,都是市井人家常用的粗瓷,与杨菱富家小姐的身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反问道:“杨小姐爱吃茶?”
杨菱点了一下头。
宋慈似乎想到了什么,道:“茶点茶点,吃茶当配点心。
”
“大人想要什么点心?”
“我平时吃茶,常配一些馒头、豆糕、茶饼、糍粑之类。
”
杨菱立刻唤入婉儿,让婉儿去准备这四样点心。
婉儿白了宋慈一眼,暗生怨言:“这么多点心,吃不死你。
一个大男人,这么难伺候。
”若非杨菱在场,只怕她心中这怨言早已吐了出来。
她自行下楼,吩咐酒保备好点心,由她端上楼,送入夏清阁。
宋慈道:“多谢婉儿姑娘。
”
婉儿没好气地收起托盘,走出夏清阁,关上门,继续守在外面。
宋慈拿起馒头吃了起来,很快吃完一个馒头,又吃起了茶饼。
他见杨菱端坐不动,道:“杨小姐不吃吗?”
“我不爱甜食,不吃点心。
”
宋慈将茶饼和馒头吃完,豆糕和糍粑则剩在盘中,然后抹了抹嘴,道:“不知杨小姐找我何事?”
“我请大人来,是想当面谢过大人。
”
“谢我什么?”
“谢大人昨日验骨,验得巫公子不是自尽,而是他杀。
”
“这有何可谢之处?再说巫易之死未必便是他杀,还需问过他的亲友,确认他胸肋处是否曾有旧伤,方有定论。
”
杨菱轻轻摇头:“巫公子胸肋处没有旧伤。
”
“你怎么知道?”
杨菱转头看着窗外,轻声吟道:“想暮雨湿了衫儿,红烛烬,春宵到天明。
梦京园中,遇水亭畔,那一夜我便是巫公子的人了。
”她转回头来看着宋慈,“我亲眼见过,巫公子胸前只有一对红痣,不曾有过旧伤,大人昨日所验之伤,定是他死前所受。
”
宋慈没想到杨菱竟会对他这个只见过一两面的人,毫不掩饰地说出女儿家的私密之事,应道:“既是如此,巫易之死便不是自尽。
”又道,“我被圣上擢为提刑,验尸验骨,本就是我分内之事,杨小姐不必言谢。
”
“若非大人,巫公子就不只是枉死四年,他所受冤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洗清。
这一声谢,既是我该说的,也是替巫公子说的。
望大人能早日查出真凶,让巫公子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
宋慈端起身前的茶盏,慢慢喝了一口,味道除了苦涩之外,平平无奇,是市井人家最为常见的散茶。
他喝不惯好茶细茶,对粗茶散茶倒是极有好感,当即喝了一大口,将茶盏里的茶水喝尽,道:“杨小姐一大早请我来,应该不只是为了道谢吧。
”
杨菱又为宋慈满上一盏茶,道:“我还有一些事,想单独对大人说。
这些事关系到巫公子的死,在我心中已藏了多年。
昨日见了大人开棺验骨,不但验出巫公子胸肋处的伤,还当众公开,不加遮掩,我才知大人与以往那些提刑官不一样。
我思虑一夜,决定约见大人,将这些事告诉大人,好让大人能知晓实情,尽早查出真凶。
”
“愿闻其详。
”
杨菱环顾左右,看了看夏清阁中的一切,道:“说来话长,我与巫公子初次相见,便是在这琼楼。
那是四年前三月里的一天,我打马出城,经过琼楼时,听见楼中有女声尖叫。
我下马上楼,撞见几个太学生正欺负一小姑娘,另有一个太学生欲上前阻止。
我替那小姑娘解了围,几个太学生转而纠缠我,从楼上到楼下,一直纠缠不休,我便骑上马朝那几个太学生撞去,将其中一人的腿给撞断了。
事后我才知道,那断腿之人名叫韩?,是韩侂胄的儿子。
韩侂胄是当朝宰相,家大势大,可韩?那是自作自受,我撞断他的腿,一点也不后悔。
我不想让爹担心,便没把此事告诉爹,心想韩家找上门来,我便一个人承担。
哪知过了大半个月,韩家那边一直没有动静,反倒听说韩?之所以断腿,是自己骑马不小心摔断的。
我渐渐忘了此事,每日照旧打马出门,城里城外到处疯玩。
“一天夜里,我在城外玩得太久,回城比往常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