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弦丝雕花榻。
她转进去,发现这里是个别样清凉的地方,陈设雅致,处处透着小情趣。
转了半天有点累,她在榻上坐下歇脚,靠墙处有一根五色丝编成的流苏,风吹进来款款轻扬。
她也是好奇,随手扯了扯,结果哗啦一声落下一副卷轴,把她吓了一跳。
定睛细看,画上妙龄女子执扇而笑,那眉眼神情分明就是她。
这歪打正着了么?她惊讶不已,看来这就是东宫的那副画像吧!云观的运笔她记得,一起一落细腻婉转,他曾经替她画过一张扑流萤图,就是这个用色!
好啊,可算让她拿住了!怪道他不许人进来,这是他的贼窝,当然害怕被人发现。
看看这画儿挂的位置,他还挺悠闲,躺下一拉就能看见,简直无耻!
她又气又恼,决定把画摘下来,好好同他谈谈心。
只是挂得高,不太好拿。
左顾右盼,发现紫檀八仙立柜旁有张杌子,正好可以拿来使一使。
她牵了大袖上去拖,不防衣摆镶滚的蝉翼纱勾在柜门的铜栓上,牵绊了下,险些勾破。
柜门被拖开一道缝,她顺势拉开,架子上搭着件紫色的圆领袍,肩头织流云暗纹,似乎在哪里见过……她探手去拨,忽听磕托一声,什么东西砸了下来。
她弯腰去捡,抽出来一看,是个长着獠牙的饕餮纹面具……
她看着这面具,忽然觉得天旋地转。
之前她也曾怀疑,但龙图阁那次的绛紫衣袍在灯下屈成了褚色,她一直觉得只有禁中黄门才穿那种颜色,便自发把范围缩小了。
谁知兜了个大圈子,真的终究假不了。
好个殷重元,她已经不知道拿什么来形容他了,仅仅是不要脸么?不是,他是丧尽天良!
她捂住胸,一阵阵气血上涌,冲得她心头发颤。
他究竟有多无聊,无聊到以捉弄她为乐。
别人娶了妻子是用来爱护的,他就这样拿她当猴耍。
头一回在龙图阁,第二回干脆进她的寝宫,张牙舞爪弄得她一身淤青。
等她去柔仪殿找他,他还装得睡意朦胧?
他不单疯,还是个极好的伶人,演什么像什么。
这下子好了,被她戳穿了,看他拿什么脸来面对她!
她带着傩面气急败坏走出了书屋,秦让在门前蹲守,见她携了东西出来,一时吓得魂飞魄散。
扑通跪下,膝行上前抱住了她的腿,压声哀告:“圣人,圣人……您这是要小人的命了……”
她垂首看他,冷冷一哂:“秦高品,我的命也快没了。
”
秦让目瞪口呆,她扬了扬手里的傩面,“你看好玩么?”
秦让还怔怔的,见她要挪步,忙道:“圣人往哪里去?官家还未醒呢!”
她站住脚,细一思量,拐进了右手边的穿堂里。
那里照不到太阳,很少有人来往,正好让她冷却胀热的头脑。
台阶离地面有段距离,她放下傩面坐在阶上,裙裾被风吹起,脸上凉凉的。
仰头看檐外蔚蓝的天,碧空如洗,在她眼里却变得荒凉起来。
不能自乱阵脚,对付他这种人,就要学得和他一样会伪装。
秾华平了心气,不恼了,就是有点失望。
他这么处心积虑,自己到底落进他的陷进里,还做了他的皇后。
现在回头想想,真没意思,这辈子无路可退,只得和这个奸佞一道过日子了。
她叹口气,后撑着两臂向上仰望,天上一片云也无,那样纯净的颜色,几乎把人的魂魄吸附进去。
她开始考虑应该怎么和他对峙,总要挖出些什么来。
他不会莫名其妙关注一个人,通信九个月,其后三年虽没有来往,难保他不会派人监视她。
这个人真是……怎么说他呢!她哀哀的,眉心紧蹙,觉得很屈辱。
眼里含着泪,努力不让它掉下来,仿佛掉下来,连尊严也一并坠地了。
身后有脚步声,轻而缠绵。
她没有回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可以辨认得出来了,他的步伐有种一唱三叹的哀致味道。
慢慢接近,她抖擞起了精神,准备好好同他算算旧账。
“怎么坐在这里?”他说,在她身后站定,“我以为你走了。
”
她唔了声道:“我答应了不走的,向来说话算话。
官家不叫人传我,怎么自己起来了?”
“躺久了不舒服,伤的是手臂,又不是腿。
”
她转过头看他,“官家,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
他点点头,“你说。
”
她牵着裙子把那个傩面紧紧盖住,脸上堆砌起一层微笑,“你也坐下,我们聊聊过去好么?”
他出身显赫,从来没尝试过席地而坐,低头看看这石阶,心里嫌脏,但还是坐了下来。
和她在一起,肩并着肩,像十几岁的少年一样。
面前是朱红的宫墙和浩瀚的天幕,就那样坐着,恍惚可以坐到地老天荒。
“官家以前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她轻轻地说,“喜欢她,想和她永远在一起,有过么?”
他似乎陷入沉思,想了很久才道:“我自小和别人不太一样,别人能感受到爱和痛苦,我不能。
我每天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从来不觉得厌烦。
所有人都说我凉薄,可凉薄是什么?没有人对我好,我当然也不需要承担感情的负累,所以……我没有喜欢过谁。
”他看了她一眼,“皇后为什么问这些?”
她抚抚旋裙上的销金刺绣,曼声道:“我对官家的过去好奇呀,官家是大钺的皇长子,虽不是太子,也曾执掌军政,绝不会像你自己说的那么简单。
”
天光朗朗,映照着他的侧脸,看上去斯文秀气。
倒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标致,他有重于九鼎的帝王之姿,是多年尊养塑造出来的一种底蕴。
其实他和云观有些像,眉眼中都有傲气,但笑起来很温暖。
只是他不常笑,刚刚大婚时他的脸像糨糊裱褙过似的,生硬,没有表情。
到后来相处久了,才慢慢变得生动起来。
“你呢?”他捧着胳膊问她,“你除了云观,有没有喜欢过别人?”
她咬着唇,耳根有些发红,“我待人是一心一意的,喜欢一个人就喜欢到底,想和他长相厮守。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官家别怪罪我,我是实话实说。
和云观相处,我没有什么烦恼,他事无巨细地照应我,我那时候可傻了,开玩笑唤他小爹爹,他气得三天没有和我说话。
我在瓦坊没什么玩伴,只有个傻乎乎的阿茸陪着我。
他不理我,我着急坏了,他出门会客,我就跟着他的车跑,跑了一里地,跑得脚都疼了。
后来他不忍心,让我上车了,还带我去吃炙肉……其实两个互相喜欢的人,吵过之后感情会更深。
不过官家没有体会,和你说你也不懂。
”
她是仗着自己有经验么?他有点生气,“什么叫和我说我也不懂?难道我是那么愚笨的人吗?”
她咂了咂嘴,“别发火呀,你现在有伤,不宜动怒。
我不是说你愚笨,是说你没有经历过,不明白过程的煎熬。
就是想去见他,又舍不下脸面,只得远远看着他。
等他原谅你了,突然觉得他比以前更好,更可爱了。
”
他皱起了眉头,这种感悟又不是多深奥,他怎么没有过?他别过了脸,“小情小爱的东西,只有女人才那么计较。
”
她干干一笑道:“官家难道一点都不向往这种小情小爱么?人活着,除了权力和富贵,还有很多叫人感觉幸福的事。
比如爱一个人,哪怕她不知道,自己也觉得高兴,难道不是么?”
他语塞了下,没有接她的话,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