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们今天大伙儿上这里来会见的那个人。
据说,菲力普-波辛尼是个没有财产的小伙子,可是福尔赛家的姑娘过去也跟这样的人订过婚,而且的确还嫁过这种人。
因此,福尔赛家的人对这种人的猜忌倒也不全然为了这个。
事实是关于这个小伙子,在各房之间早有了风闻,无怪猜忌的起源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不错,关于波辛尼是有过这样传说的,说他曾经戴了一顶灰色软呢帽去拜访过安姑太、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这是一种应酬式的拜访,哪里可以戴了一顶灰色软呢帽?而且是一顶稀脏的旧呢帽,连个式样都没有。
“真特别,亲爱的——真古怪——”就是她们的话。
海丝特姑太经过那间又小又暗的穿堂时(她本来有点近视),看见椅子上的帽子,还当作是一只下流的野猫,心里想汤米怎么会找来这么一个丢脸的朋友;她想把它嘘开,及至看见帽子一动不动,心里很不好受。
一个艺术家要抓住一幕戏,或者一个城市,或者一个人的全部特点时,总是竭力去发现那些意义深长的细节;这些福尔赛家人,在潜意识里也是象艺术家一样,不期而然地都着眼在这顶帽子上;在他们看来,这就是意义深长的细节;从这上面,可以懂得这件事情的整个意义。
他们每一个人都这样问过自己“我会不会戴这样一顶帽子去作这样的拜访呢?”每一个人都回答“不会!”而且有些比较有想象力的人还会接上一句:“我想也不会想到!”
乔治听了这事大笑。
摆明的,这顶帽子是为了恶作剧而戴的!他自己在这方面就是能手。
“很无礼!”他说“这个莽撞的海盗!”
这句“海盗”的俏皮话就此传开了去,终于成为这家人提起波辛尼时最喜欢用的称号。
那次拜访之后,三位老姑太都拿这顶帽子的事情来责备琼。
她们都说“亲爱的,我们觉得你不该容他戴这种帽子!”
琼回答得又轻松又蛮不讲理,仍旧是她平时的倔强派头:
“哦!有什么关系?菲力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戴的什么!”
没想到她的回答这样荒唐。
一个人会不知道自己戴的什么吗?什么话!
谁都知道老乔里恩的全部财产要由琼继承;这个年青人能够跟琼订上婚,不能不佩服他的本领;可是他究竟是怎样一等人呢?不错,他是个建筑师,但是这不能成为他戴这种帽子的理由。
福尔赛家人里面碰巧没有一个做建筑师的,可是有一个福尔赛却认识两位建筑师;这两位在伦敦交际季节1作礼貌上的拜访时,决计不会戴这样一顶帽子。
不妙呵!不妙!
琼当然见不到这一点,可是琼虽则年纪还不满十九岁,在服饰上,也总是叫人看不惯。
索米斯的妻子平日总是穿得那么漂亮,可是琼不是跟她说过羽饰太俗气吗?索米斯太太果然从此不戴羽饰,她认为亲爱的琼这句话说得非常恰当!
不过各房的人虽则对这婚事猜忌,这样不赞成,而且老老实实绝对不放心,但是老乔里恩家请客,却照样赶来。
斯丹奴普门发请帖是件极其稀罕的事情;十二年来还是第一次;自从老乔里恩太太去世以后,老实说就没有请过客。
各房从来没有到得这样整齐过;他们相互之间虽则有意见,可是仍旧神秘地团结一致,因此,当面临着共同灾难时,都能攘臂而起,就象田里的牛看见一只狗跑来,都挨肩立着准备一冲而上把侵略者踏死一样。
当然,他们此来还想弄弄清楚将来应该送什么样的礼:“你送什么?”
“尼古拉送一套银匙!”婚礼的问题往往就以这种方式得到解决。
可是送礼大体上也要看看新郎是怎么一等人。
如果新郎是个头光脸光、衣服整洁、派头十足的人,那就尤其应当送他一点象样的东西;他也指望收到这些礼品。
最后,就象证券交易所的股票价钱一样,通过家人中相互的调整,就会达到一种规格,结果每人送的礼都非常适当;原来最细微的调整是在悌摩西的家里,在他湾水路那所高临海德公园的宽大红砖房子里进行的,因为安姑太、裘丽姑太、海丝特姑太都住在那边。
所以单单提一下这顶帽子的故事,就有十足的理由使福尔赛家人感觉不安。
这样的大户人家,只要稍微顾全这个广大的中上层阶级的体面,又怎能不感觉到不安呢;如果不感觉到,那才是荒乎其唐呢!
那位造成这种不安的老兄正远远站在门口,和琼谈着心;他的鬈发看上去微有点乱,好象觉察到自己周围的情形有点特别似的。
他还有种肚子里暗笑的神情。
乔治和自己的兄弟欧斯代司正在私下谈着:
“看上去他好象要逃走似的——这个亡命的海盗!”
“这个相貌特别的人”——史木尔太太后来总是这样称呼他——是中等个子,身体非常结实;一张淡黄脸,灰黄的上须,高颧骨,深陷的双颊;前额差不多高到头顶,而且在眼睛上面隆起一大块,就象你在动物园狮栏里看见的那种额头一样;眼睛的褐色象雪利酒1那样淡,不时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气,使人看了很不是滋味。
有一次,老乔里恩的马夫驾车子送琼和波辛尼上戏园去,回来跟管家的说:
“我弄不懂他是怎么回事。
看上去简直象半驯服的野豹似的。
”
每隔这么一会儿,就有个福尔赛家的人挨过来,张他一眼。
琼站在他前面,在抵御着大伙儿这种无聊的好奇心。
她看上去只有那么一点儿大;正象过去有人说的“只剩头发和神气;”一双毫不畏惧的蓝眼睛,坚定的下巴,肤色皙白;脸和身体被那一大堆金红色的头发一衬,都显得过于瘦弱了。
一个高身材女子站在那里望着这一对情人,带着隐约的微笑;这位女子曾经被一个福尔赛家的人比做希腊女神,他指的就是她的苗条身材。
她戴着淡紫灰色手套的双手交叉着,庄重而迷人的面庞偏向一边,把所有近处男子的眼睛都吸引住了。
她的身体有点摆动,然而又是那样凝重,就象在随风荡漾。
两颊虽然温润,可是很少血色;深褐色的大眼睛望上去非常温柔。
可是男人望着的却是她那嘴唇,不论在问话或者回答的时候,唇边总带着那一点隐约的微笑;这是多感的嘴唇,肉感而且甜蜜;从她的唇间发出来的气息好象和春花一样地温暖而芳香。
订婚的一对男女,始终没有觉察到这样一个柔顺的女神在打量着他们。
还是波辛尼首先注意到她,就问起她的名字。
琼把自己的爱人领到那个身材苗条的女子面前。
“伊琳是我顶要好的朋友,”她说:“我要你们两个也成为好朋友!”
琼这句命令式的话引得三个人全笑了;当他们笑着时,索米斯-福尔赛不声不响从那个身材苗条的女子后面出现了;他就是这女子的丈夫。
“啊!也给我介绍介绍!”他说。
的确,凡是在交际场合,他很少离开伊琳的左右;便是在应酬上暂时不得不离开她的时候,你还可以看见他的眼睛盯着她转;而且眼睛里的神情总是那样古怪,就象是监视和渴望。
索米斯的父亲詹姆士仍旧靠窗口在端详那件磁器上的印记。
“我不懂得乔里恩为什么答应这件婚事,”他跟安姑太说。
“人家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