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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梦 归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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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法,学艺术。

    两老也认为广楠既婚,晓晴留在家里不大妥当,于是,顺理成章地,晓晴就去了法国。

     一晃眼间,十年过去了。

    晓晴已回国,依然故我,孑然未婚,而他却已儿女成群了。

    愉快吗?怎么说呢?父亲想得很好,贫穷的女孩子能持家,无知的女孩子会谦虚。

    但是,美姿进门之后,由赤贫到豪富,她却如同一个暴发户一般,立即作威作福起来,婢女成群,骄奢无状,然后不容公婆,终日吵闹,广楠只得带她分居出去。

    故宅被炸,两老蒙难,广楠总认为自己不能辞其咎,如果他在老宅子里,两老绝不至于不躲警报。

    反正,这些事都过去了。

    愉快吗?他哑然苦笑了。

     车子停在一栋西式的洋房前面,房前有一个铁栏杆围着的花园。

    晓晴下了车,张望着说: “环境还不错嘛。

    ” 广楠把箱子提了下来,说: “你知道我们的旧宅已经炸毁了吧?” “你写信告诉过我,”晓晴说,“全毁了吗?” “西厢房保存了大部分,你以前住的那间居然丝毫无损,有时,我不痛快的时候就到那间房子里去坐上半天。

    ” 晓晴凝视着他。

    广楠不禁评然心动,他在她眼睛里看到一丝恻然的柔情。

     把车子开进了车房,广楠带着晓晴走进大门,踱进客厅。

    客厅里的设备是纯西式的,落地的窗帘、沙发椅,和收音机。

    如今,客厅里是一片零乱,沙发上堆满了孩子的玩具和撕破的书籍、杂志,地上是沙发椅垫、瓜子皮、广柑皮,散着遍地。

    隔夜的麻将桌子还没有收,骨牌散在桌子和地下。

    广楠深深地一皱眉,扬着声音喊: “美姿!美姿!” 根本就没有人应。

     广楠又喊: “张嫂!张嫂!” 喊了半天,一个四十余岁的仆妇,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走了进来。

    广楠锁着眉说: “这客厅是怎么搞的?到现在还没有收拾?” “忙不赢嘛!”张嫂嘟着嘴,用四川话嚷着,“要抱弟弟,要洗尿片,郎个有时间收拾!” “阿翠呢?阿翠到哪里去了?” “太太叫她去买橙子。

    ” “太太呢?” “还没起来嘛!” “去告诉太太,表小姐来了。

    哦,张嫂,来见见表小姐,倒杯茶水”。

     张嫂过来见了晓晴,晓晴从皮包里掏了个预先准备好的红纸包,塞给了张嫂,张嫂眉开眼笑,晓晴又要塞红包给小宝,被广楠硬阻住了。

    广楠问张嫂: “表小姐的房间准备好了吧?” “好了。

    ” “把表小姐的箱子提进去,再去请太太来。

    ” 张嫂走开后,晓晴坐了下来,解下了系头的纱巾,一头如云的长发披了下来,更增加了几分妩媚。

    广楠拿出香烟,询问地看看晓晴,晓晴摇摇头说: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你走后的第二天。

    ”广楠说,望了晓晴一眼。

     张嫂又走了进来,拿了一杯白开水,忸怩地说: “家里没得茶叶了,喝杯白茶吧!” 广楠苦笑一下说: “家里永远没有茶叶,客人来了就只好倒白开水,美姿美其名为‘白茶’。

    ” 晓晴笑笑。

    在张嫂背后,门口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伸头伸脑地偷看着,广楠喊了一声: “牛牛!珮珮!出来见见表姑!” 两个孩子推推攘攘地进来了,大的是个男孩子,大约八岁,小的是个女孩,大约五岁。

    晓晴一手拉了一个,细细地看他们,两个孩子都长得不错。

    但牛牛却名不副实,看起来纤弱得很,带点儿哭相和畏羞,显然是个女性化的男孩子。

    珮珮正和牛牛相反,粗壮结实,浓眉大眼,毫不认生地直望着晓晴,这又显然是个男性化的女孩子。

    晓晴拍拍他们的肩膀说: “等一会儿表姑开了箱子,有一点小礼物带给你们。

    ” “是什么?”珮珮仰着头问。

     “牛牛的是一枝会冒火光的小手枪,珮珮是个会睁眼闭眼的洋娃娃。

    ” “我不要洋娃娃,我要小手枪。

    ”珮珮说。

     “好了,珮珮,”广楠来解围了,“别闹表姑了,去看看妈妈起来没有?都十二点了!” 珮珮踊跳着走了,牛牛也悄悄地溜出了门去。

    这儿,广楠凝视着晓晴,问: “国外生活如何?” “哪一方面?” “读书、做事、交友,和——爱情。

    ” 晓晴撇撇嘴,微微一笑。

    正要说话,门口走出一个女人,蓬着头发,穿着睡衣,满脸的残脂剩粉,边走边打哈欠。

    广楠不满地叫: “美姿,你看谁来了?” 美姿一眼看到晓晴,不禁一愣,晓晴已笑着站起来,喊着说: “美姿——不,该喊表嫂,你好吗?” “哎唷,”美姿叫了起来,“晓晴,你都来了,我还在睡觉呢,你看,我连脸都没洗……哎唷,晓晴,你怎么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我可不行了,老了。

    三个孩子,磨死人,家里的事又多,柴米油盐……把人磨都磨老了,还是你不结婚的好。

    坐呀,晓晴!” 晓晴坐了下去,美姿赶过去,挨在她身边坐下,立即大诉苦经,国内打仗啦,生活艰苦啦,物价上涨啦,应酬繁忙啦……说个没完。

    晓晴始终带着个柔和的笑,静静地听着。

    广楠微蹙着眉,听着美姿那些话,觉得如坐针毡,天知道美姿每天忙些什么:平、缺、断、姐妹花、一般高、双龙抱柱、清一色。

    孩子、怀孕和生产是她的事,别的就不是她的了。

    国内打仗,没打到她的头上,生活艰苦,也没有苦着她。

    坐在一边,望着这两个靠得很近的头,他不禁又回忆起第一次看到她们两个并坐在客厅里的情形。

    那时候,美姿虽然敌不过晓晴的清幽雅丽,却也另有一种诱人的美艳。

    可是,现在,这两人却已成了鲜明的对比,晓晴的清幽雅丽一如当年,却更添了成熟的沉着和稳重。

    美姿呢?打牌熬夜早已磨损了她的明眸,这对眼睛现在看起来晦暗无光。

    浮肿的眼皮,青白的面色,眼角皱褶堆积,身段臃肿痴肥,往日的美丽已无处可寻了。

    没想到,广楠把她从贫寒中移植到富贵里来,十年的锦衣玉食,却反使这女人加速地苍老憔悴了。

    广楠暗暗地叹息着,从冥想中回复过来,却正好听到美姿在说: “你知道,两位老人家在轰炸中去世,什么都没留下来,旧房子炸毁了,财产也跟着完了。

    我们苦得不得了,整天卖东西过日子,顾得了今天顾不了明天,应酬又多,打打小麻将,应酬太太们,出手太小又怕给人笑话,只是打肿脸充胖子……” 广楠无法忍耐地站了起来,他知道美姿为什么说这些,两位老人遗下的财物还不少,而且遗嘱上指定了三分之一给晓晴,她以为晓晴是来分财产的了。

    他伸手阻住了美姿说话,笑着说: “晓晴才来,也让她休息休息,这些话慢慢再谈吧。

    美姿,你也到厨房去看看,今天中午吃些什么,现在都十二点半了,别让晓晴饿肚子。

    ” 美姿到厨房去了之后,晓晴站起来说: “两位老人的遗像在哪里?” “跟我来。

    ” 广楠带她走进了书房,这儿设立着一个香案,悬着两位老人的遗像。

    晓晴走了过去,默默地仰视着两老。

    然后她跪了下去,把头埋进了手心里,轻轻地啜泣了起来。

    她的哭声勾动了广楠所有的愁怀,不禁也凄然泪下。

    半晌,他用手按按晓晴的肩膀说: “起来吧,别太伤心。

    ” “假如一切能从头再来过,则老人不死,一切不同了。

    ”晓晴在啜泣中轻轻地吐出了一句话。

     广楠一阵痉挛,这话的言外之意,使他心醉神驰了。

     晓晴回来一星期了。

     晚上,客厅里手战正酣,哗啦啦的牌声溢于室外。

     广楠和晓晴并立在走廊上。

    廊前挂着个鹦鹉笼子,晓晴伸手逗弄着那只长嘴白毛的大鸟,一面说: “表哥,你还是爱这些东西。

    ” “现在什么都不养,只养鹦鹉。

    ” “为什么?” “想教会它念诗呀!” 一时间,往事依依,两个人都沉默了。

    半晌,晓晴说: “表哥,帮我找个工作,你们公司里行吗?” “我那是国营机构,不大好办,晓晴,你休息一段时间再说吧,何必急着找工作?” “我不能总倚赖着你。

    ” “爹有遗产给你,我说过。

    ” “我也说过我不要。

    ” “要不要是你的事,给不给是我的事。

    ” 晓晴默然。

    广楠靠近一步说: “晓晴。

    ” “嗯?” “你回来那天,在爹遗像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晓晴一呆。

    “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

    ” “我记得,要不要我背给你听?” “别!”晓晴急急地说。

    “你听,你的儿子又挨打了,在哭呢!大概美姿的手气不大好。

    你去把他带出来吧,要不然,等会儿又要挨打了。

    ” “让他去,牛牛就是爱哭,他要是有本事哭到晚上十点钟,让他做爸爸,我做他儿子!” “你们夫妻管孩子都挺妙的!”晓晴说,“让我去带他吧!” “你别走!”广楠一把拉住了晓晴。

    “晓晴,你记得李若梧吗?” “记得,他怎么样了?” “你走了之后,我和李若梧又打了一架。

    ” “怎么,你专门找他麻烦?” “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

    ” “报仇吗?” “不是。

    那天在学校里,他知道你走了,就跑过来,一语不发地揍了我一顿,一面打,一面骂,他说我是傻瓜,是浑虫,是糊涂蛋。

    他说:‘你怎么放走了晓晴?你怎么娶了别人?你该死,你混账透顶!’不过,我觉得我那顿打挨得挺值得,我是应该挨那一顿打的。

    ” 月光移到走廊上了。

    晓晴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现在怎样了?” “我们一直来往着,抗战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出钱,我出力。

    ’于是,他从了军,转战于滇缅一带,以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我捐了财产的半数。

    那是民国三十一年的事,我猜想他多半……”他咽回了下面的话。

     “唉!”晓晴叹了口长气,沉默了一会儿说,“他说过我什么吗?” “没有。

    只是,每次他看到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就骂我活该,骂我是糊涂蛋。

    晓晴,我问你,我一直想问你,十年前你拒绝嫁我的时候,是真心拒绝呢?还是有意考验我呢?” 晓晴深深地注视着广楠,黑眼珠迷迷蒙蒙的,看起来深不可测。

    时间凝住了一会儿,月影投到鹦鹉架上去了,晓晴低下头来,看看手表。

     “哦,”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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