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文瀚的条约,文瀚的乌纱帽就为这个才摘掉的——巴夏礼和汤姆追着屁股,一定要见制台重新商约。
这会子还坐在书办房里等着呢!”
叶名琛一阵光火,一拍椅子把手便要站起来,却又倒坐了回去,手里两个铁胡桃唰唰转着,垂眉低头犹如老僧入定。
许久,咬了咬牙说道:“我立誓不见洋人。
还由你和他们打擂台。
作生意,成!但洋人不能进城。
广州民气鸷悍,华洋结怨根深,进城我不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文瀚、璞鼎查、包冷的书信都在那里,我连看都懒得,作贸易就是钱货来往,来往就是了,总往官府里跑是什么意思?鲍鹏,他们要带钟表呀,什么自行船小火车火轮船什么呀,你不能再代收。
那些玩艺我不稀罕,也不许家里人稀罕——一大堆,都垛在衙后空屋子里。
那是什么好东西?我一听见‘洋’字儿就头疼肚子转筋?”
胡师爷三人司空见惯,叶名琛就这么个秉性。
江忠源却愈觉这位总督像是有点失心痰气的病:你是总督,兼办洋务,又兼管海关,不见洋人,不用洋货于职分而言已属不宜,连人家的信也不看,真是莫名其妙了。
再说,广州城在五口通商之首,城外几乎已是洋人的天下,不修炮台,不整军备,不练团勇防御。
也不像是要打的架势;叫了全省官来开会,扔在一边不理,也不像个政府长官。
江忠源思量着自己也是久经沧桑游遍天下了,这色人竟还没遇见过……正胡思乱想,叶名琛道:“鲍鹏,你带江道台去见见他们。
”
“啊!”江忠源忙收摄心神,起身答应道:“卑职遵宪命!”
“记住:只有三个字——拖、磨、碰!”
“是!”鲍鹏咽了一口气,答道。
“什么都不要答应他们。
我忙得很.要和全省文武官员会议,也不能见他们!”
“是……”
“去吧。
”叶名琛说罢端茶。
江忠源也忙端茶一啜,和鲍鹏躬身却步出去。
叶名琛望着细雾般雨中远去的江忠源问道:“庸墨呀,你看此人如何?”
胡庸墨沉吟道:“刚柔兼济,是个能员。
”余保纯道:“柔是历练出来的,刚是天性。
有些恃才傲物,他在用功夫掩饰。
”
“我一直在观他的相。
”叶名琛道,“其实是血气火性很烈的人。
此人耳白于面,将来名满天下,土星不亮官位高不到哪里去,权腮边有断煞纹,目中有亢直之神,未必能善终,是个死节之士!”他顿了一下。
徐徐说道:“保纯查一查时宪书,布一卦,看会议什么时候开合宜……”
鲍鹏带着江忠源一径来书办房,在廊下者远就听两个人叽哩咕噜在说话。
鲍鹏站住脚听听,回身对江忠源诡谲地一笑,说道:“两个洋人闹别扭拌嘴呢!巴夏礼——那个尖嗓门儿,数落汤姆,不该爱上一个中国姑娘,整日去茂升店,忘掉自己是帝国使者身分。
汤姆不服气,说爱情是没有国界的。
嘻嘻……这些洋鬼子事事和咱们不一样……”说着咳嗽一声,带着江忠源进了书办房。
江忠源进来才知道,这里其实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客厅,藤椅沙发窗明几净,座钟字画古玩照身镜布置周匝,比花厅还要富丽堂皇。
中西合璧的陈设江忠源还是头一遭见,新奇里又觉得透着诡异古怪。
再看时,两个外国人都坐在南壁下的长条春藤编的沙发上。
还有个中国跟班哈腰陪立在东窗下,见他们进来,忙迎上来一个鞠了一躬,笑道:“鲍三爷,两位洋大人正候着呢!……制爷见还是不见?这位爷没见过,是才调衙门来的吧?”鲍鹏没有多理会他,只用粤语说了句:“胡世贵你跑这里干什么?说话仔细点,新来这个英国佬懂汉语,知道么——”说着已是走上去,掬得满脸笑花,用熟练至极的英语一边介绍江忠源,又介绍两个人:“这位是英国女王新派来的香港总督总参赞汤姆男爵,这位是港军总统领管带巴夏礼上校!”
“您好!”两个年轻的英国人早已起身,脱帽向江忠源微一呵身。
那个叫汤姆的西装革履,还握握江忠源的手,用纯熟的汉语含笑道:“很高兴见到您。
您是绥靖地方治安的专家。
或许还不仅如此,您在军事上的才能我们总督也是很钦佩的——我敢肯定,现在大英帝国伟大的女王陛下已经知道了阁下的大名!”
江忠源还是头一次直截和外国人渎面谈话,听了他的话,既惊讶他的汉语精当,又奇怪对方竟这般情报灵通。
他看了看巴夏礼,燕尾西服下两条精瘦的腿,戴高筒礼帽,苍白得刀刮过的骨头似的脸剃得精光,瘦削的颧骨上一道刀痕,左腮边还有一块暗红的枪疤,一脸桀做不逊的神情,崩着翘下巴,仿佛随时都在表示对任何人的轻蔑——一望可知是个惹是生非的无赖,便不理巴夏礼,只向汤姆说道:“我也知道,阁下出自英国古老的名门贵族。
用我们中国成语叫书香门第。
不过,我和阁下是第二次见面了。
”
“是吗?”汤姆碧蓝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讶,“我有过这样的荣幸吗?”
江忠源定住了神,摆手示意同坐,微笑道:“在茂升酒店,阁下临窗而坐斟酌沉思。
我就在您不远的地方坐。
当时我在想,这个年轻人是英国人、法国人还是美国人?为了什么来到这里?此刻面对窗外潇潇风雨是在去国怀乡想念家人,还是在沉醉中国的良辰美景,在作诗?”他顿了一下,转脸对巴夏礼,“嗯?巴夏礼先生,你想必也有同感?”
“噢?”巴夏礼和汤姆谁也没料到他这样一个开场白,目光一对视都哈哈大笑。
汤姆道:“您的语言很美,是东方人的思维。
风雨窗下杜康独饮,是很富有诗意的。
”鲍鹏在旁凑趣儿,笑道:“也许是那位葛花姑娘迷住了您这位王孙公子。
”
汤姆的目光熠然一闪,惊异地问:“葛——花,她叫葛花?葛花是什么意思?”“看来我真的是猜中了。
”鲍鹏笑道,“自古英雄爱美人,葛花姑娘是长得可人意儿。
”因用英语翻译了葛花意思。
汤姆微笑听着:“噢!——紫藤萝上的鲜花。
她配得上这样美的名字。
”胡世贵忍不住在旁陪笑道:“汤爷爱她,这是她的福分!茂升酒店的老板是咱们十三行的人,她爹是我的属下,要她过去侍候,一句话的事!”
“No,No!”汤姆连连摇头,“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并不爱我。
按你们中国人的思维,她也不可能爱上我,一个洋……洋鬼子!我很爱她,所以天天去,看着她出来出去忙着工作,给我倒酒端菜……”
巴夏礼像咬着牙,说道:“用中国话说,书归正传吧——我们不是来讨论爱情、美酒和诗歌的!”江忠源见这小子一脸狂气,冷冷顶了一句:“现在两国和平,你们是到督署衙门来的客人,谈一谈美酒诗歌和爱情有什么不好?难道谈凶杀决斗和吸鸦片?”巴夏礼神色狰狞,冷笑一声,说道:“英国人的利益在广州不能得到保证。
你的总督宁肯像个巫婆神汉每天算卦求签,不肯出来见我们!我们总督亲笔给他写了那么多的信,叶名琛的几封回信都只有核桃大的四个字‘信收到了’!这样的人——”他煞白着脸,呼呼喘着粗气,尽可能搜寻着文明语言来譬喻,竟是思量不来,半晌才道:“——白痴不像白痴,无赖不像无赖。
对了,像你们中国厕所里擦屁股的——石头!”江忠源听了,也被噎得咽了一口气,巴夏礼虽粗野,说叶名琛的话却正是他自己想的,也真无可据实辩驳。
鲍鹏在旁见气氛紧张,放缓了口气说道:“叶总督和贵国文瀚总督有条约,都签了字的。
英国人不进广州城。
黑字白纸不容置疑。
你们来是为了进城,总不是来侮辱我们的总督的吧?”汤姆在旁神色严肃地顶了回来:“根据《南京条约》第二条的规定:‘准英人带家眷寄居沿海之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等五处港口。
’地方官无权更改中央政府的决议!”江忠源抓住话中把柄,立刻说道:“难道现在你们没有住在港口?”
汤姆被他顶得一愣,迅即说道:“其余四处都已经允许英国人居住,广州难道和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