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坐在四腿朝天的板凳和桌子上进行水上狂欢,死猫死狗死老鼠在湿漉漉的阳光里渐渐肥胖。
每个下水道入口,一圈圈乌黑的涟漪翻上来,城市吞下太多污秽,此刻上吐下泻。
黄包车走不下去了,把我撂在舟山路口。
我学前面那个邮差,把脱下的鞋夹在腋下,蹚进没膝的污水。
邮差把自行车泊在街口,扛着大邮包,挨门送信。
曾经的小东京现在让难民变成了小柏林、小维也纳、面包店、咖啡馆、香肠铺,一个小极了的烟纸店,居然改成了“维也纳”理发店。
我跨进用砖和木头搭起的“水坝”,发现理发店的水刚刚被舀出去,老地板泡得很透,快发芽的样子。
理发师告诉我住大宿舍的难民全搬了,因为仓库地势最低,灌了暴雨成了游泳池。
我问他是否知道两百多号难民搬去了哪里,他说无非是另一个大仓库。
谢谢上帝,他因为理发手艺没有落魄到跟几百人做室友。
我说那就完蛋了,不可能找到那个库房了。
正好上门送信的邮差用洋泾滨英文说:那么问问我呀!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
这个邮差的爸爸就是邮差,比一张虹口地图还好用。
不一会儿就给了我另外几个库房的地址。
我走出舟山路,用手绢擦干脚,穿上皮凉鞋。
这时有个人站在十字路口,看着越南交通警耍指挥棒。
其他行人乱哄哄地过了马路,他一人还在等。
我站在一棵悬铃木树后面,看他终于让指挥棒给放行了,朝马路这边走来。
他的西服搭在胳膊上,衬衫袖子撸到胳膊肘,不疾不徐地迈着步。
在他以为没人注意他的时候,他就有了一副典型的犹太面孔,一双悲愁的眼睛,眉毛垮塌,眉弓形成的阴影深得十分刺目,嘴巴呢?嘴巴让你觉得他什么都吞咽得下,什么都忍惯了。
在别人的国土上,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祸都是从口出的。
难道我们不也听着同样的警言走过童年、少年?
他眼睛一亮;我突然出现了。
他上来抱住我。
他说:你这个坏丫头,石膏都锁不住!我急疯了!你知道你多害人吗?你父亲的血压一直降不下来!你去哪里了?
现在的局面很滑稽,我是个神出鬼没的独行侠,他是苦等等碎了心的怨妇。
找个地方坐坐好吗?我挽起彼得的手,同时扫视一眼身后。
老爱尔兰人让我不要拖彼得下政治的脏水,我把这句话听进去了。
彼得不像我,拿美国护照,玩儿火玩儿得起,他是难民,德、意、日联合之后,纳粹可以借日本人延伸他们的恶毒意图。
彼得也往我身后看看,低声问我是否有人跟踪我。
我说这一会儿没有,不过我从医院出逃,不按鬼子的意图滚出上海,一定彻底惹恼了他们。
他说,那么我的意思就是刚才有人跟着我。
我说谁知道。
他看着我的脸。
现在想一想,当时的我可能感觉自己非凡,做了占领军的敌人。
我们在一家咖啡厅坐下来。
我点了一份香肠和芥末,他只点了一杯咖啡。
他说他母亲一定准备了他那份晚餐,假如他不吃的话她会失望。
他从来没提到过要邀请我见见他的家人。
我此刻的沉默让他慌了一下神,然后说:我在攒钱,想租一个像样点的公寓,让父母和弟弟、妹妹能住得好一点。
现在住大宿舍的生活,没体统,没体面,我父母绝不会接待你这样的客人。
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