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她远走高飞,她的后半辈子也就这样毁了。
”
念卿狠狠地咬着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明知他的话句句都是对的,却无法接受这样的代价。
薛晋铭的语声越发低了下去,“方才我一直在想洛丽,想她当年一念之差做下错事,而后躲躲闪闪过的那些日子……念卿,我不想再让敏敏重蹈覆辙,她到底是我的女儿,能有这分勇气,那也很好,很好……”他口口声声说着“好”,最后一个“好”字却低哑得近乎失声。
夜里钟摆已敲过凌晨第一记声响。
钟声滴答溜得飞快,比白日里时光快了许多。
除了两个年少懵懂的孩子,静谧月下的沈家花园,无人能够入眠。
蕙殊搂着英洛,忽而想着敏敏,忽而想着四哥,良久辗转反侧。
慧行的房间门口,薛晋铭默然伫立,从虚掩的门边看着念卿俯身哄孩子入睡。
慧行睡意蒙眬中还在嘀咕着,“姐姐回来了记得叫我。
”
念卿替他盖上被子,抬眼看向门外的薛晋铭,他这才放轻脚步走到慧行床边,目不转睛地看了孩子半晌,伸手抚过他轻软的头发。
两人退出房外,念卿转身带上房门,手握住门柄,极力压低语声,“一早就要走?”
薛晋铭嗯了声,轻描淡写地回答,“尽快动手,我们的胜算会大一些。
”
念卿转身望住他,一语不发,将嘴唇抿得全无血色。
薛晋铭静静看她片刻,仍是微笑,“佟三这半辈子还未赢过我,你这样紧张,倒是看低薛某人了。
”分明是你死我活的事,被他轻慢地说来,仿佛还是年少时的薛四公子与佟家三少的一场赛马斗酒。
念卿顺从着他的语气,也勉强笑了一笑,“这样仓促,该准备的,都备好了?”
薛晋铭颔首,目光如春雪渐融,“原想等院子里梅花开了,同你一起赏梅,看起来今年的花期我是赶不及了。
那几株老梅树去年开得慷慨,香气从大门外便可闻到,但愿今年再慷慨些,把香气一直留到我回来。
”
两人边走边说,不觉已穿过走廊,来到念卿卧房外。
念卿驻足倚门,抬眸微笑,“就算花不等人,总有人会等。
”
薛晋铭一震,抬头迎上她的目光。
她望着他笑,笑意微薄如晨曦。
分明还有话,却已不知如何说起。
然而不必说,他已懂得。
走廊里朦胧的灯光笼着她侧身轮廓,幽幽的微光映在她眼底,好似无数回梦里曾见的幻影。
她仰首看着他,眼中盛满欲语还休的惘然。
正当他心口急跳,屏息方欲回应的时候,她却倏忽一笑,眼波闪了一闪,烈烈的好似火星溅烫,似有另一个她在身体里活了过来。
这笑,是只属于云漪的笑。
她的笑容,她的目光,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薛晋铭望住她,一双漆黑幽深的眼里波澜起落,呼吸早已乱了,良久才能哑声问:“梅花谢了,桃花也就快开了,不如等我回来一同看春天的桃花,好吗?”
她站在卧房半掩半合的门前,侧了身子,眼里的欲语还休,盈盈隔了半弧光影的距离,仿佛一转身,便又是咫尺千里。
“好吗?”
他靠近她,挽住她手臂,挽住她将要回转的身子,将她蓦地带入臂弯,紧紧拥住再不肯放开。
她没有躲闪,身体颤抖而绵软。
他将下巴抵在她耳鬓,脸埋在她浓密的发丝里。
发肤肌理的甘香,犹是昔日温存。
仿佛记起最后一次的亲吻,最后一次的缠绵——那是在他拘禁她为人质的金玉囚笼里,在那南国花木扶疏的雨后亭廊里,不甘背叛与失落的他,狠狠地掀翻了满桌珍馐,撕裂了她的衣裳,迫她裸于眼前,皎洁身躯只待他袭夺……那是他人生中最羞惭的失败,在她绝望冰冷的笑眸里,他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苍白。
漫漫二十年,耗尽最好的年华,明知无望无果,仍舍不下她一颦一笑间的牵挂。
究竟是在哪里错过了,为何一路错到如今?直错到物是人非,韶华渐老,她同他都已被岁月磨砺得面目全非,而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依然不是彼此。
昔日艳倾一方的名伶也罢,权倾一时的督军夫人也罢,褪去浮华,她只是他心底里不褪色的那个轻颦浅笑的女子。
这半生荣华炎凉都已过去,也不知还有多少朝夕可堪消磨。
发梢鬓间,一缕幽香飘动,颈项肌肤暖意隐透,拂在鼻端心上,却是这世间最好的慰藉与至乐的天堂。
薛晋铭不愿睁眼,只深深埋首在她发丝里,呓语般低问:“等我回来,我们在院子里种满桃花,让它一年年开下去,好不好?”
她在他臂间微微发颤,低咽地叹了声:“晋铭,我……”
蓦地,一墙之隔的霖霖房内响起凄厉尖叫。
“敏敏!”
霖霖披头散发地从床上直挺挺坐起,满脸是汗,嘴唇发白。
方才噩梦里,见到敏言赤脚走在满是荆棘的野地里,脚下血痕淋漓,鲜红刺目……追上去将她身子扳转一看,竟见那眼窝里流出两行猩红。
鲜红的血珠子从指尖冒出来。
林燕绮哎呀一声,不慎被水果刀割伤指尖。
这简直是身为一个外科大夫的笑话,身旁新婚的先生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打趣她,“不知道心里头在想哪个俊俏少年。
”林燕绮讪讪地捶了他肩头一下,耳后却微热,不偏不倚被他说中心事。
方才恍惚走神,恰是想起了远在重庆的那个人。
说话间列车摇摇晃晃停下,又是一阵上下客的骚乱。
整列车厢里挤满举家迁徙避战的人,每到一处站台,望出去都只见人头攒动。
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票尚且难求,在火车上要想有方寸清静之地已是不可能的奢望。
在车上待了一夜,林燕绮觉得胸口闷,不顾先生的劝阻,执意下车透透气。
站台上到处是人,哭的笑的,喊的跑的,乱得不像样,卖吃食与报纸的小贩也奋力挤在人群中吆喝。
林燕绮看见一个卖烟的人,正要挤过去,却听身后报贩在嚷:“号外,号外——重大新闻——沪上爆炸凶案震惊中外——”
听见这吆喝,周遭拥挤喧哗的人丛不约而同地一静,纷纷涌过去,你一张我一张争抢报纸,报贩手里的一大沓报纸眼看着少了。
林燕绮忙也挤近前买了一张。
她身旁有人已迫不及待打开来看,然后压低了兴奋语声与旁人交头接耳道:“真的,真的,这次死了三个,干得好!”
此地是日占区,站台上逡巡着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和伪警,人人都不敢公然表露喜色。
林燕绮揣着报纸挤上即将开动的列车,挤回座位上,这才仔细展开来看。
映入眼里的一幅爆炸现场的照片上,压着醒目的粗黑标题:“沪上爆炸凶案酿三人惨亡”,底下三位死亡者的名字已被框起,附注在侧的官职显赫惊人,其中被框起的一个名字赫然是“佟孝锡”。
“你怎么了?”
见她脸色陡变,抬手捂住了嘴,一双眸子几乎要盯透那报纸,林燕绮的丈夫大感惊诧,劈手将报纸夺了过去。
就在昨晚八时,在为佟孝锡颁布新任命而举行的晚宴上发生惨烈爆炸案。
出席晚宴的日本代表被炸死;汪伪政府特使身受重伤,送到医院当夜不治而亡;身为晚宴主人的佟孝锡因病提早离席,在离开市政厅回返官邸的路上遭遇枪击,头部中枪而亡。
枪击者是当晚陪伴佟孝锡出席晚宴的一名女子,称系佟氏义女,有说乃佟氏情妇,身份来历不详,当场被卫兵乱枪击毙。
因爆炸案与枪击案连环相接,外界揣测乃重庆方面特工所为。
日占区的报纸对此只有寥寥数言,十分谨慎克制。
然则只要是认识中国字的人,都不难从字里行间读出振奋痛快之意。
“我要下车!”林燕绮忽地站起,不顾列车已向前滑动,也不管先生震惊的神色,只是拖出行李箱往外挤去。
她先生在后面急得连声大叫:“燕绮,燕绮,你这是干什么,快回来!”
到下一站仓促下了车,照行程应从武汉往广州再回香港,原本两人说好,这次回到香港便去美国,却想不到林燕绮临时变卦,竟不顾一切要去重庆。
夫妇俩在车站大吵一场,各自拂袖而去。
涌入大后方避难的人潮汹涌,从日占区进入陪都困难重重。
林燕绮一路颠沛辗转,抵达重庆已是多日之后。
她风尘仆仆地赶至沈家花园,恰在大门口,远远就看见纤削熟悉的背影,臂弯里抱着一束梅花,正从车里下来。
“夫人!”
念卿一惊回头,骤见林燕绮只身憔悴地出现在眼前,一时竟怔住。
林燕绮近前看着她,她容貌未改,浓鬓雪肤还是如旧日清艳,眉似远山含黛,眼如近水含烟,然而这山却似被风雪刚刚肆虐而过,水也似霜冻消解未久,眉眼间俱是苍凉萧瑟痕迹。
两人怔怔相视,皆在一刹那恍惚。
司机接过林燕绮手里的行李,仆佣迎出来殷勤问候。
林燕绮走进前院里,石径上圆石光洁,树木枯枝泛黄,处处透着初春清寒,宁静的沈园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什么,清静得连脚步声都觉突兀……林燕绮走在念卿身边,默然挽了她的手,随她穿过庭院走进屋子,听她低声浅语地问候着一路是否辛苦。
直至走上楼梯,林燕绮才想起来是什么不对劲,只因家中除了仆佣,竟一个人也没见到。
慧行、霖霖、蕙殊、高彦飞,还有他,全都不见了踪影。
林燕绮一时不知该如何问起,默默地随念卿上楼,走向客房时经过一扇紧闭的房门,那是敏言的房间……林燕绮驻足,看着门,再无法移步。
念卿的手搭上黄铜雕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