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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记 一九四一年八月·陪都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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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不断的空袭已持续了三天。

     超过七十小时的紧急状态下,空袭警报频频拉响,尖厉声响回荡在城市上空,刺入耳膜的疼痛感早已麻木。

    八月的重庆酷热难当,日光毒辣,湿热暑气郁积不散,被炸毁的废墟上浓烟正在散去,横斜零落的电线、电杆倒在路中央,沉寂的街头看不到行人,所有店面都关着,只有医疗救护队抬着担架匆匆来去,军车载着全副武装的士兵赶往各处营救……透过车窗看到的这一幕,令刚刚下飞机、从长沙赶回重庆参加紧急军事会议的薛晋铭窒闷得无法呼吸。

     车里热得像蒸笼,路面滚滚热浪与尘灰扑面而来,连风都是烫的。

     坐在前面副驾的女秘书君静兰系着端庄的领扣,热得满身大汗,拿手绢不停地扇着,一对盈盈大眼从后视镜里看见长官也汗湿鬓发,额角滚下的汗珠凝在斜飞的眉梢,凝视窗外的目光却纹丝不动,冷漠里透出隐隐沉痛。

     薛晋铭一身便装刚下飞机,吩咐司机先驶回官邸,换上出席会议的军服。

     车子穿过市区,很快驶入官邸大门。

     下车时,君静兰提醒他,记得会议之后还有约见安排,晚上又要搭机离开,无暇再回官邸来,随身物件不要忘在这里。

    见他要下车,君静兰迟疑片刻,又问:“要不要安排时间去沈家花园那边?” 薛晋铭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语声淡然地问:“时间够吗?” “如果推掉监察组那边的事,就还有时间……”君静兰察辨着他脸色,一向知道他对家人之看重,往常再忙也总要抽出时间回家。

    这一次为了协同部署长沙守卫,长官亲往衡阳,从三月份离开重庆就没回过家了。

    他是从不把官邸当作家的,但凡回到重庆,总是吩咐直接回那边去……可这次回来,他只到官邸,缄口不提沈家花园。

     看他脸色莫测、若有所思的样子,君静兰低声说:“这些日子轰炸得厉害,家家户户都在担惊受怕呢。

    ” 连日空袭毁坏了市政,阻断了交通与水电,除军事与政府设施外,许多民用水电管道都顾不上抢修,酷热的八月时节,城中千家万户都在蒸笼里煎熬。

     缄默良久的薛晋铭终于淡淡开口:“那么,推掉监察组的会议吧。

    ” 推开车门,强烈的日光耀得他微微眯起眼睛,白炽的光刺在眼里有些灼痛,早年受过眼伤,对强光总是格外敏感。

    薛晋铭低头戴上墨镜,随手扯下领带,一言不发地走上台阶。

     君静兰跟上他问:“要不要先告知府上一声?” 薛晋铭答:“不用。

    ” 君静兰愣了愣,“要是府上恰好出去避轰炸了,无人在家怎么办?” “那也无妨,”薛晋铭语声漠然,令她一时错愕,脱口道,“处座,这不好吧……” 薛晋铭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薄唇牵动,似笑非笑,“有什么不好?” 君静兰一惊,心知自己逾越了,忙面红耳赤地低下头。

     房间里深蓝窗帘挡住了外面的日光,稍觉阴凉。

     薛晋铭走进浴室,脱下汗湿的衬衣,疲惫地躺进浴缸,太阳穴微微跳痛。

    从昨晚到现在只睡了三个钟头,此刻周身松懈下来,仿佛全部力气也随汗水一起蒸发。

     水管里哗哗的流水被晒得有些温热,冲在赤裸紧实的肌肤上,带走闷热暑意。

    薛晋铭沉沉叹息一声,仰头闭上眼,坚毅的下巴透出微青,一点水珠凝在颌下,欲坠未坠。

    水流打在脸上,勾勒出英锐轮廓,道道水迹从颈项淌过胸膛,温暖如情人的指尖,洗去一身风尘疲惫,却洗不去眉间郁然。

     一走近半年,奔忙在外,日夜都在挂念重庆的消息。

     六月以来轰炸频繁加剧,日本急于开拓太平洋战场,为尽快将中国作为其在太平洋战争中的后方基地,不惜余力投入空中力量,加紧对重庆的狂轰滥炸。

    这座城市每一天都被血与火冲刷,再从废墟里站起,迎向新的一天。

     当此关头,他亦奔走于另一个战场。

     当日心灰意懒,不辞而别,登机飞赴长沙之时,没想到会拖延至今才能回来,非但未能守护她左右,还让她独自带着幼小的慧行,置身轰炸不绝的重庆……在外面心急如焚,天天盼着重庆的消息,盼着一纸电报带来家人消息,得知她平安,便是他最大的安慰。

    而今真的回来了,却裹足踯躅在咫尺之间。

     拂袖离去,刻意回避,这半年的疏隔,便是想狠下心来不与她见面。

    战火、倾轧与生杀,早将他这颗心淬炼成寒铁精钢一般冷硬,没有什么决心是不能下的。

     镜面蒙上水雾,薛晋铭手中的剃须刀一滑,失手割伤了下巴,血珠滴落水中。

    终究不能释然吗?想起那些话,仍是心头一揪,手上不觉加力,割伤的地方流着血,却不觉得有多疼,更疼的地方在胸口偏左,那里早已疼了二十年了。

     薛晋铭恍惚而笑。

     到底还是说出了那句话,这半生的牵绊,她只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他生生驱走。

     万丈鸿沟,也抵不过那一句话的冷绝。

     他和她,各自失去骨肉至亲,愧恨孤独中,唯有彼此可以依赖,唯有那春日桃花的企盼聊可慰藉。

    原以为多年幻梦,终要成真,谁又想得到——四莲归来,一夜之间,将这一切搅个粉碎。

     若说没有恨,那不是真的。

     当年那样的恩怨,也没有恨过,如今他竟恨她。

     四莲——昔年的霍家少夫人,以任何人都没想到的身份,突然归来了。

     念卿夜闯官邸,带来这个惊人的消息。

     匆匆赶回沈家花园,他见到了负伤被救的四莲,或者应该叫她新的名字——此刻正被他下令缉捕的要犯,章秋寒。

     念卿救下她,将她藏匿起来,要他取消逮捕令,并释放已被关押在狱的章秋寒的丈夫,发放通行证让他们逃离重庆——这实在是一个太讽刺的玩笑。

     那算什么丈夫,不过是个蹩脚的幌子。

     他们惯常以假夫妻的身份做掩饰,名为夫妇实则同党。

    那被捕的男人是通缉已久的要犯,四莲随之潜入重庆,以他秘书兼太太的身份秘密活动。

    若不是四莲负伤出逃,遇上念卿,或许这二人已被双双枪决。

     四莲,这久违的名字,已是世上仅剩的茗谷故人。

     许是缘分未尽,从不涉足风月地的念卿,偏偏就在舞厅遇上四莲。

     四莲于他,并无亲厚情分,如今更成了陌路之敌。

     他的立场——少将处长薛晋铭的立场,沈念卿难道会不明白吗?她自然是明白的,却只因四莲是霍家故人,便有了不顾一切也要维护的理由:“不管有什么政治分歧,不管章秋寒是什么人,我只知她是四莲,就算子谦不在了,她也还是我的家人。

    ” 她这样对他说,态度慎重,目光诚恳,“我请求你不要伤害她,请释放她的丈夫,让他们安全离开。

    ” 他还能怎么拒绝呢? 纵然念卿不来求情,事实上,他也不会为难四莲,自当签发通行证,放她离去。

     既已踏上另一条路,往后各谋其政,再相逢已是死敌,只盼她能好自为之。

     身在其位,他所能做的不过如此。

     然而章秋寒的丈夫赵任志,是通缉已久的要犯,大费周章才将其抓捕,为此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此人潜伏重庆,已掌握不少重要情报,活生生放了回去,必有极大麻烦。

     念卿从来不是不明轻重的人,他深知她的明理,也深知她对四莲的愧疚,深知她维护章秋寒,是为偿还昔日子谦之死,令四莲失去丈夫和孩子的愧悔,因此他愿意为她放弃一次立场。

     赵任志不一样,念卿并不欠此人情分,甚至与他素不相识。

     他没有想到,她会不顾他的立场,一味固执,仅仅为了四莲的感受,执意要他释放这个人。

     如今的四莲早已不是昔日霍家少夫人,念卿并不糊涂,她不是看不出四莲的改变,可他是知道的,但凡能与霍氏沾上一丝半分联系,便是她心底不可触犯的禁区。

     他拒绝了她的要求,下令立刻枪决赵任志。

    他负气地拿起听筒,当着她的面,便要拨电话给警卫室。

     电话却被她拂袖摔到地上。

     他震惊,全未料到她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问他:“薛晋铭,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知道你杀的是什么人吗?” 他冷冷答:“我要枪决的是一个犯人。

    ” 她笑起来,“什么犯人,汉奸还是国贼?他有什么不容于世的恶行?你杀日本人是为护卫家国,可如今杀中国人又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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