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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淅淅沥沥的秋雨到了深夜,反而渐渐收敛,只剩下屋檐偶尔滴落的水珠,敲打在窗下的石阶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惊心。
傅青竹并未入睡。
他端坐在诊室那张硬木方桌旁,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袍,面前摊开着一本早已翻烂了的《奇症汇纂》,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油灯的火焰被他拨得很小,只勉强照亮桌案一角,其余地方都沉浸在浓重的阴影里。
心口的绞痛并未因夜深而减弱,反而在这极致的寂静中,那冰冷的、被无形之手攥紧的感觉愈发清晰,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让他额角不断渗出冷汗。
他紧盯着墙壁,那里空无一物,只有摇曳的昏暗光影。
巧娘的话是真的吗?她真的会来?一个女鬼,如何施展所谓的“阴间之术”来缓解他的痛苦?无数的疑问和深重的恐惧在他心中翻腾。
就在那滴落的水珠声敲到第十一下时——
毫无征兆地,一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气,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厚厚的砖墙,如同无形的潮水般瞬间弥漫了整个诊室!温度骤降,油灯的火苗猛地一矮,颜色瞬间转为幽蓝,剧烈地跳动挣扎起来,将屋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光泽。
傅青竹浑身汗毛倒竖,猛地转头看向墙壁!
就在他目光所及之处,那原本坚实无比的青砖墙壁,此刻竟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透明的涟漪!涟漪中心,一抹素白的身影,如同从一幅水墨画中缓缓洇出,由淡转浓,由虚化实。
正是巧娘!
她依旧是那身素白得刺眼的古式衣裙,长发披散,脸色在幽蓝的灯火下显得更加苍白透明。
不同的是,她背后那三根金针的虚影清晰可见,针尾微微颤动,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晕,如同三根锚,将她这缕游魂牢牢地定在了这个空间。
她那双眼睛,幽绿的磷火之色已经褪去了大半,深褐色的瞳仁底色占据了主导,在幽蓝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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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这样,穿墙而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诊室中央,站在傅青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冰冷的阴气如同实质,扑面而来,傅青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口的绞痛似乎也被这极致的阴寒刺激得骤然加剧,痛得他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先生……”巧娘空灵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意味,“放松……勿要抗拒。
”
话音未落,她缓缓抬起了右手。
那只手苍白得近乎透明,手指纤细修长,指甲泛着淡淡的青色。
她并未触碰傅青竹的身体,只是隔空,遥遥地对着他紧捂着的左胸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瞬间笼罩了傅青竹!
那并非实质的接触,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魂魄层面的、冰冷彻骨的渗透!如同千万根无形的、带着九幽寒气的冰针,无视了皮肉的阻隔,精准地、同时刺入了他心口那痛苦的核心!
“唔!”傅青竹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从椅子上滑落。
那感觉太可怕了!比他原本的绞痛还要恐怖百倍!仿佛整个心脏被瞬间冻结、刺穿!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痛苦爆发后的下一瞬——
奇迹发生了。
那如同附骨之蛆、折磨了他无数个日夜的冰冷尖锐的绞痛,竟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然后狠狠抽离!那深入骨髓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阴寒感,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一种久违的、温暖的、血液重新在四肢百骸顺畅流淌的舒适感!
痛楚消失了!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傅青竹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又猛地抬头看向依旧隔空对着他的巧娘。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心神,几乎让他晕厥过去!他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虽然空气依旧冰冷,但每一次吸气都顺畅无比,再无半分窒碍!
“这……这……”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眼眶瞬间湿润了。
多少年了?他几乎已经忘记了没有痛苦是什么滋味!
“只是……暂时的压制。
”巧娘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明显的疲惫,隔空施术的右手也微微垂落下来。
她那双深褐色的眸子,光芒似乎黯淡了一丝。
“阴脉根源……仍在。
此法……如同以寒冰……覆盖寒冰……终非长久之计。
”她微微喘息了一下,身影似乎也随着这喘息而波动了一下,变得稍微虚幻了一点。
“百鬼泪……仍是……唯一解方。
”她看着傅青竹眼中尚未褪去的狂喜,声音冰冷而残酷地提醒着现实。
短暂的轻松如同昙花一现,巨大的失落感再次攫住了傅青竹。
他看着巧娘明显变得虚弱的魂影,感受着心口那虽然暂时消失、但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隐患,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起来。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而声音发颤:“告诉我!巧娘!告诉我如何取那百鬼泪!冥河在何处?纵是刀山火海,九幽黄泉,我也要去闯一闯!”
巧娘看着他眼中燃烧的决绝火焰,那双深褐色的眸子里,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情绪在翻涌。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傅青竹以为她不会回答,那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幽幽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穿透了时空的指引:
“城西……三十里……乱葬岗……深处……有一口……枯井……”
“月晦之夜……子时三刻……井中……会映出……不属于……此世的……月光……”
“跳下去……”
“那便是……通往……冥河渡口的……唯一……生路……”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伴随着她的话语,她的身影也开始剧烈地波动、闪烁起来,如同信号不稳的烛火。
背后那三根金针的虚影也变得明灭不定。
“记住……冥河之水……噬魂销骨……唯持……至诚至阳……之心念……方可……短暂抵御……”
“百鬼泪……凝结于……河心……最幽暗……漩涡……之下……形如……幽蓝……冰晶……”
“取之……即走……万勿……回头……”
最后几个字,几乎已经低不可闻。
话音落下的瞬间,巧娘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连同那三根定魂金针的虚影,彻底消失在诊室冰冷的空气中。
只留下那盏颜色幽蓝、依旧在不安跳动的油灯,以及空气中残余的一缕清冷气息,证明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傅青竹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诊室里,心口那短暂的轻松感依旧存在,如同一个甜美的诱饵。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因为激动和巨大的决心而微微颤抖。
城西乱葬岗,枯井,月晦之夜,冥河渡口,百鬼泪……
这条路的尽头,是解脱,还是永恒的沉沦?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短暂的喘息,这来自阴间的援手,已经让他别无选择。
他必须去!
接下来的日子,对傅青竹而言,是一种奇异的煎熬。
白日里,他依旧在回春堂坐诊,望闻问切,开方抓药,履行着一个医者的职责。
心口的剧痛自那夜之后,果然未曾发作,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封印了。
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精力充沛,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在血管里欢快奔流的声音。
然而,这份轻松并未带来多少愉悦,反而像一张紧绷的弓弦,时刻提醒着他这安宁的脆弱和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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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夜深人静,他便会拿出那张早已烂熟于心的云泽县周边地图,目光一遍遍描摹着城西乱葬岗的方位和范围。
三十里,不算远,但乱葬岗深处……那地方自古以来就是禁忌之地,白日里都少有人敢靠近,更遑论深夜?他悄悄准备着东西:最厚实的衣物,防身的匕首,大捆坚韧的绳索,防风防水的火折子,还有几瓶他自己调配的、能短暂提振精神、抵御寒气的药丸。
他反复咀嚼着巧娘留下的每一个字:“月晦之夜……子时三刻……井中映出异世月光……跳下去……”“至诚至阳之心念……”“百鬼泪,幽蓝冰晶,取之即走,万勿回头……”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他心头,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未知的恐惧。
冥河,百鬼泪……这些只存在于古老传说和志怪笔记中的东西,真的存在吗?那口枯井,跳下去,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渡口,还是……直通地狱的陷阱?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天空始终阴沉着,如同傅青竹此刻的心情。
终于,那个被标记的日子——月晦之夜,来临了。
这一天,天色阴沉得如同锅底。
到了傍晚,非但没有放晴的迹象,反而开始飘起了冰冷的雨丝,夹杂着细小的雪霰,打在脸上生疼。
寒风呼啸着穿过空寂的街道,卷起枯叶和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凄厉。
傅青竹早早关了回春堂。
他穿上最厚实的棉袄,外面罩上防水的油布衣,将绳索、匕首、药丸、火折子等物仔细贴身藏好。
临行前,他站在后堂那面墙壁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墙壁冰冷坚实,仿佛昨夜那穿墙而来的鬼影只是一场幻梦。
“巧娘……”他低声念了一句,不知是祈祷,还是告别。
随即,他不再犹豫,转身推开后门,一头扎进了门外呼啸的风雪寒夜之中。
城西的道路在雨雪交加下变得泥泞不堪。
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割裂着傅青竹裸露在外的皮肤。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油布衣很快就被雨雪打湿,沉重的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只有手中一盏小小的防风灯笼,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几步远的泥泞。
灯笼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光线摇曳不定,将他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鬼魅相随。
三十里路,在平时或许不算什么,但在这恶劣的天气和沉重的心绪下,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漫长。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随着夜色的加深和路途的荒僻,一点点缠绕上他的心脏。
风声鹤唳,路旁枯树扭曲的枝桠在黑暗中如同鬼爪般伸展,每一次踩断枯枝的声音都让他心惊肉跳。
当他终于看到那片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如同巨大坟包般隆起的乱葬岗时,子时已近。
乱葬岗比想象中更加阴森恐怖。
大大小小、早已被岁月侵蚀得不成形状的坟丘,如同无数沉默的巨兽,杂乱无章地匍匐在黑暗里。
枯草在寒风中凄厉地摇曳,发出沙沙的怪响。
破碎的墓碑东倒西歪,有些只剩下一角,隐没在荒草和积雪之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泥土、腐朽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腥气的味道。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风雪声到了这里都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削弱了,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沉甸甸的压迫感。
傅青竹的心跳如同擂鼓,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强压下几乎要破喉而出的恐惧,按照记忆中的方位,拨开及膝高的枯草和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乱葬岗的最深处摸索。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和死寂吞噬时,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了一个轮廓。
是一口井。
一口早已废弃、荒凉破败的枯井。
井口由粗糙的青石垒砌,大半已坍塌,只剩下一个不规则的豁口,如同大地上一张残缺的、择人而噬的巨口。
井栏上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枯藤,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泛着幽暗湿滑的光泽。
井口周围,散落着一些破碎的瓦罐和不知名的朽烂之物。
就是这里了。
傅青竹走到井边,一股更加浓烈的、带着土腥和深寒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探头向井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