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105章 月光为裳

首页
--- 光绪二十三年,江南的秋雨缠缠绵绵下了半月,天像漏了顶的灰瓦瓮,将姑苏城外洇成一片湿漉漉的水墨。

    官道泥泞不堪,车辙印被雨水泡得发胀,又被无数行人的脚步踩成浑浊的泥潭。

    道旁稻田里残存的稻茬在冷雨中瑟缩着,更远处,青灰色的山峦轮廓模糊,隐在低垂的铅云里。

     谢云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肩上的青布包袱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坠着。

    他本是金陵人士,家道中落,此番前往杭州投奔远房表亲,谋求一个西席之位,也好糊口度日。

    单薄的衣衫早被冷雨打透,紧贴在身上,寒意如同细密的针,顺着脊椎往上爬。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眼望去,暮色四合,四野茫茫,唯有前方山坳处,露出一角飞檐的轮廓,在雨雾中影影绰绰。

     那是一座古寺。

    山门早已倾颓大半,朱漆剥落殆尽,露出朽木灰败的筋骨,歪斜地挂着一块布满裂纹的木匾,依稀可辨“伽蓝”二字。

    门前石阶断裂,缝隙里钻出半人高的蒿草,在风雨中狂乱地摇摆。

     “总算有个避处。

    ”谢云樵心中稍定,也顾不得许多,加快脚步,踩着湿滑的青苔和碎砖,踉跄着钻进那破败的山门。

     寺内更是荒凉得触目惊心。

    前殿的屋顶塌了大半,露出狰狞的木椽,雨水顺着豁口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在地上汇成浑浊的水洼。

    残存的泥塑佛像金身斑驳,断臂缺腿,半张脸上泥胎脱落,露出里面灰黄的草筋,空洞的眼窝漠然望着这满目疮痍。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尘土味和雨水腥气,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衰败气息。

    几只硕大的蝙蝠倒挂在残破的梁上,被不速之客惊扰,扑棱棱飞起,带起一阵阴风。

     谢云樵打了个寒颤,寻了一处尚能遮蔽风雨的角落,靠着冰冷的砖墙坐下。

    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抱紧双膝,取出包袱里仅剩的半个硬面饼,就着瓦罐接的雨水,艰难地吞咽。

    殿外,雨声哗哗,如同永无止境的悲泣。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稍歇,天色彻底黑透。

    一弯冷月挣扎着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里挤出,清冷的月辉吝啬地洒落,穿过殿顶的破洞,在布满青苔和水洼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

     腹中饥饿与身上湿寒交织,谢云樵毫无睡意。

    他摸索着起身,想看看这古寺深处是否还有稍齐整的所在。

    绕过倾倒的佛像,穿过长满荒草的天井,后面竟还有一重殿宇,保存得相对完好些,只是门窗俱朽,黑洞洞地敞着口。

     殿后,竟有一方小小的院落。

    院中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枝干虬结如龙,冠盖如云,虽已入秋,金黄的扇形叶片依旧浓密,在月光下反射着微弱的、湿漉漉的光。

    树下,赫然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石碑斜斜插在泥土里,上半截已断裂不见,只余下半截,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难辨。

     谢云樵走近几步,借着清冷的月光仔细辨认。

    石碑材质是坚硬的花岗岩,断面参差,显是外力所断。

    残存的碑面上,隐约可见一些深深凿刻的笔画,却因磨损和苔藓覆盖,难以成文。

    碑旁泥土微隆,散落着几片锈蚀得几乎不成形状的金属残片,边缘扭曲卷刃,沾满泥污,依稀能看出是甲胄的碎片,其中一片稍大些的护心镜残件上,似乎还残留着一抹极其黯淡、几乎被锈迹吞噬的暗红。

     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悲怆之气,无声地弥漫在这寂静的院落里。

    谢云樵心中微动,仿佛能感受到百年前某种不屈的意志凝固于此。

    他解下包袱,从中取出笔墨纸砚和一盏小小的防风油灯。

    油灯点燃,豆大的火苗跳跃着,驱散方寸之地的黑暗,也映亮了他苍白清瘦的脸庞。

     他将纸铺在还算平整的石碑基座上,蘸饱了墨。

    对着那残碑断甲,凝神片刻,便挥毫落墨。

    他并非要抄录碑文(那已不可辨),而是凭着心中那份被触动的情怀,以笔为刀,摹写这石碑的形与神。

    笔锋在粗糙的纸上游走,勾勒出石碑断裂的沧桑轮廓,点染着岁月侵蚀的斑驳痕迹,甚至将那几片残甲的狰狞锈蚀,也以枯笔渴墨,力透纸背地呈现出来。

    他要画的,是这石与铁所承载的无言历史,是那沉埋黄土之下的壮烈与寂寥。

     墨线在纸上延伸,笔下的石碑仿佛有了呼吸,透着沉甸甸的重量。

    谢云樵全神贯注,物我两忘,连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也浑然不觉。

     “此碑之下,乃吾埋骨之所。

    ”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院落中响起。

     那声音极其清冷,如同冰泉滑过寒玉,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与疲惫,却又字字清晰,穿透了夜风和秋虫的微鸣,直接落在谢云樵的心坎上。

     谢云樵浑身剧震!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纸上,溅开一团墨渍。

    他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银杏树巨大的阴影下,月光与黑暗的交界处,空气如同水波般无声地荡漾、扭曲。

    一个身影,由淡转浓,由虚化实,缓缓凝聚成形! 那是一位女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她身量颇高,穿着一身残破不堪的银色鱼鳞细甲!甲叶黯淡无光,布满了刀劈剑砍的深痕与斑驳的暗红色锈迹(亦或是干涸的血污?),许多地方已经碎裂变形,甚至缺失。

    甲胄内衬的深青色战袍亦多处撕裂,边缘焦黑卷曲。

    她长发未束,如墨染的瀑布般披散在肩后,几缕发丝被风吹拂,掠过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

    她的面容轮廓清晰,眉如远山含黛,鼻梁挺直,唇色极淡,紧抿着,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硬与坚毅。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凤眸,瞳仁是近乎纯黑的墨色,此刻正定定地望着谢云樵,眼神如同寒潭古井,冰冷、沉寂,却又仿佛沉淀了百年的烽烟与风霜,深不见底。

     她周身散发着一种非人的寒意,比这秋夜的冷雨更甚,让谢云樵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她就那样静静地立在银杏树下,月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残破的银甲上投下破碎的光斑,虚幻得如同一个随时会消散的泡影。

     谢云樵倒抽一口冷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殿柱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鬼!是鬼!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最本能的恐惧。

     “你…你是何人?”他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恐。

     女将军(姑且如此称呼)的目光掠过他惨白的脸,落在他因惊恐而掉落、污了画纸的笔上,墨色的瞳仁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如同古井投石。

    她的声音依旧冰冷,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吾名卫蘅。

    大周昭武年间,靖南军先锋营统领。

    ”她微微一顿,目光投向那半截残碑和散落的甲片,声音里终于渗入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此地,伽蓝寺后山,乃我当年率孤军断后,力战殉国之处。

    百年孤魂,困于此碑。

    ” 大周昭武?谢云樵心头剧震!那是前朝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年代!距今已逾百年!眼前这银甲女将,竟是百年前战死的英魂?! 恐惧依旧盘踞心头,但一股强烈的震撼与难以言喻的悲悯,却悄然压过了最初的惊骇。

    他看着卫蘅残破的甲胄,看着她苍白脸上凝固的硝烟痕迹,看着她眼中那沉淀了百年的孤寂与冰冷…这哪里是索命的厉鬼?分明是一位被时光遗忘在战场上的英烈! “卫…卫将军…”谢云樵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对着卫蘅深深一揖,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晚生谢云樵,金陵人士,途经此地避雨,无意惊扰将军英灵。

    将军为国捐躯,浩气长存,晚生…晚生敬佩之至!” 卫蘅静静地承受了他这一礼,冰冷的脸上并无多余表情,只是那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下。

    她并未言语,身影却在月光下显得愈发缥缈、透明,仿佛随时会融入这清冷的夜色。

    一阵带着深秋寒意的夜风吹过,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穿过她虚幻的身体,飘飘荡荡落在地上。

     她周身的寒意似乎更重了。

     谢云樵看着那飘落的树叶穿过她无形的身躯,看着她眉宇间那一闪而逝、仿佛被无形之力拉扯的痛楚,心中忽然明了——这古寺荒冢,阴气深重,于她这孤魂而言,如同囚笼冰窖。

    每至深夜,地府幽冥的寒气便会丝丝缕缕侵扰魂体,如同万针攒刺,冰锥刮骨。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驱散了最后一丝恐惧。

    他快步走回石碑旁,捡起掉落的油灯,小心地护住那一点微弱的火苗,然后拿起那张被墨污了的画纸,就着灯火,清了清嗓子。

     他没有念诵佛经道藏,而是选择了《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声音起初还有些不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但他努力
上一章 章节目录 下一页
推荐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