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这刚刚“熬”好的、温度滚烫的汤。
那枯瘦的汉子早已急不可耐,如同濒死的野兽扑向水源,一把夺过碗,看也不看那浑浊粘稠、散发着恶臭的汤液,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几口便灌了下去!
汤液入喉的刹那,汉子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圆,瞳孔瞬间放大!他枯槁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扭曲、抽搐,仿佛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他想要呕吐,想要嘶吼,但喉咙却被那粘稠的汤液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
他布满青筋的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剧烈地痉挛着。
几息之后,那极致的痛苦骤然从他脸上褪去。
扭曲的五官瞬间变得一片空白,如同被清水洗过的石板。
眼中所有的浑浊、麻木、痛苦、渴望……所有属于“他”的情绪和记忆,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余下一种初生婴儿般的、彻底的茫然。
他呆呆地松开掐住脖子的手,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粗糙手掌,又茫然地抬起头,望向桥那头翻滚的浓雾。
然后,他像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僵硬地、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朝着浓雾深处走去,背影很快被灰白吞噬,消失不见。
孟婆佝偻着身体,枯槁的手按在冰冷的鼎壁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那汉子消失的方向,空茫一片。
唯有鼎中残留的、那混合了尘土与绝望的苦涩气息,还有指尖残留的、抽取对方执念时带来的尖锐痛楚,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这不是结束,仅仅是开始。
桥头对岸,那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的亡魂队列,依旧沉默地延伸着。
每一道麻木或癫狂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聚焦在那口不断蒸腾着不祥气息的古鼎上。
引魂,织念,融汤……周而复始。
亡魂如潮,永无止歇。
孟婆佝偻在忘尘鼎旁,如同桥头一尊被岁月风化的石雕。
时间在幽冥失去了刻度,唯有那口古鼎中汤液翻滚的声响,亡魂饮汤时痛苦的痉挛与瞬间的空白,以及汤气弥漫开来的、万古不变的苦涩气息,成了这片死寂天地唯一的韵律。
起初,每一次“引魂织念”,都如同灵魂的凌迟。
抽取亡魂执念碎片时,那些强烈的、带着各自前尘印记的悲苦、怨毒、眷恋、不甘,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入她空茫的意识。
熬汤时,将那些碎片强行“织”入汤基的过程,更是煎熬,如同将自己破碎的灵魂一次次投入熔炉煅烧。
她熬的汤,颜色浑浊如泥浆,气味腥臭苦涩得令靠近的亡魂都本能地退缩,饮下后的痛苦反应也格外剧烈。
她如同一个笨拙的学徒,在痛苦中跌跌撞撞地履行着这残酷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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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判官烙印在她魂中的法则冰冷而精确。
痛苦本身,成了最严苛的导师。
渐渐地,那“引魂”之力运转得不再那么滞涩。
她能更快地从亿万亡魂的意念洪流中,精准地“钩”住眼前之魂最核心的那缕执念,如同老练的渔夫,一甩竿便命中目标。
抽取执念碎片时,那撕裂般的痛楚依旧,但她的魂体似乎被这无尽的痛苦磨砺得更加“坚韧”,或者说,更加麻木。
“织念”入汤的过程,也由最初的狂暴失控,变得相对“驯服”。
她的魂力如同无形的织梭,穿梭于鼎中翻腾的忘川水、彼岸花、奈何霜与亡魂执念之间,将那些尖锐痛苦的记忆碎片强行分解、拉长、缠绕,最终与汤基强行融合。
虽然汤色依旧暗沉浑浊,汤气依旧浓烈苦涩,但至少,不再频繁地引起古鼎剧烈的嗡鸣和饕餮纹路的疯狂闪烁。
亡魂饮下汤后的痛苦反应,似乎也稍稍减弱了一些,那瞬间的茫然空白来得更快了些。
队列,在以一种冰冷而恒定的速度,向前移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或许已是千年。
孟婆的动作变得机械而精准。
引水,采花,凝霜,抽念,织汤……每一个步骤都刻入了骨髓,成了无需思考的本能。
她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更深了,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深陷的眼窝里,那两潭死水凝固得如同万古寒冰,再也映不出任何波澜。
她不再去看那些亡魂饮汤时的痛苦表情,不再去“听”那些消散前的无声嘶吼,甚至不再去感受指尖每一次抽取执念时带来的尖锐痛楚。
所有的感觉,都被那口鼎、那碗汤散发出的永恒苦涩气息所覆盖、所同化。
她成了奈何桥的一部分,成了忘尘鼎的延伸,成了“孟婆汤”这个概念在人间的具象化身。
直到这一日。
幽冥依旧,灰暗永恒。
忘川奔流,无声咆哮。
彼岸花开,血色凄迷。
桥头的亡魂队列依旧沉默地延伸至视野尽头。
孟婆佝偻着,枯瘦的手精准地引动着忘川黄水,血色花瓣,灰白寒霜,投入那口亘古不变的忘尘鼎。
鼎中汤液翻滚,散发出熟悉的、浓烈的混合苦涩。
她浑浊无光的视线随意地扫过队列前方。
引魂之力习惯性地探出,准备钩取下一个亡魂的执念核心。
就在她的意念触及那缕魂魄的瞬间——
嗡!
一股奇异的感觉,如同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那被千年麻木冰封的意识!
那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到刻骨铭心!熟悉到让早已凝固如死水的灵魂深处,都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是江南三月的杏花微雨,带着湿润泥土的清新气息;是私塾窗棂透进的午后暖阳,晒得人昏昏欲睡;是粗糙纸张摩挲指尖的触感,带着墨香;是少年清朗温润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轻轻念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陈子安!
这个名字,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带着焚尽一切的熔岩,猛地从她灵魂最深处、从那被遗忘的灰烬里喷薄而出!瞬间烧穿了千年的冰封,烧毁了千年的麻木!
孟婆那如同风化石雕般凝固的身体,猛地剧震!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抠住了冰冷的鼎壁边缘,指甲与坚硬的青铜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深陷的眼窝里,那两潭凝固了千年的死水,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浑浊的瞳孔因极致的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被强行唤醒的剧痛而急剧收缩!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动作艰涩得如同锈蚀了万年的机括。
浑浊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灵魂的力量,穿透前方影影绰绰的亡魂,死死地钉在了队列最前方的那个身影上!
那是一个书生模样的魂影。
身姿清瘦挺拔,穿着一袭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色襕衫,如同当年赴考时的模样。
头发用一根朴素的木簪绾起,一丝不乱。
面容依稀能辨出清俊的轮廓,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沧桑,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忧郁与茫然。
他安静地站在队列中,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翻滚的忘川水,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又似乎沉浸在自己无边的心事里。
那气质,那身形,那残存的风骨……纵然隔着千载光阴,纵然隔着生死幽冥,孟婆也在一瞬间就认了出来!
是他!真的是他!陈子安!
千年的时光壁垒轰然崩塌!无数被遗忘的、被苦涩汤气掩埋的记忆碎片,裹挟着江南的杏花烟雨、阁楼的昏暗烛光、绣架上的丝线寒芒、喷溅在百鬼图上的黑红血污……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撞着她被重塑的魂体!尤其是那张在血污中缓缓浮现的、死死盯着她的赤发鬼眼!那眼神里的怨毒与嘲弄,此刻竟与眼前这张清俊却写满沧桑疲惫的脸,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嗬……”一声极其沙哑、仿佛从锈蚀千年的铁罐里挤出的吸气声,从孟婆干瘪的胸腔里艰难地溢出。
她佝偻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
端着汤碗的手,更是剧烈地颤抖起来!碗中那粘稠的、暗褐色的、凝聚了无数亡魂悲苦与她自身千年孤寂的孟婆汤,剧烈地晃动着,几乎要泼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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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冰封的心湖,被投入了一块巨石。
死寂的深水之下,那沉积了万载的淤泥与寒冰被疯狂搅动!无数尖锐的、带着血腥气的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猛地冲上意识的表面: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他……考中了吗?做官了吗?荣华富贵了吗?他……可还记得那个为他耗尽心血、卖身青楼、呕血而亡的孟七娘?!
还有……那张百鬼图!那只血污中的鬼眼!那怨毒的凝视!为什么……为什么会和他的脸重叠?!
无数个念头在电光石火间疯狂碰撞、撕扯!疑惑、震惊、难以言喻的尖锐痛楚、被尘封千年的怨与不甘……种种激烈到足以撕裂魂魄的情绪,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在她那早已被设定为“空寂”的魂核中轰然引爆!
引魂织念的法诀瞬间失控!鼎中原本相对平稳翻滚的汤液,因她魂力的剧烈波动而骤然狂暴!轰!一股暗褐色的浆液如同愤怒的巨蟒,猛地从鼎口喷涌而出,溅落在惨白的桥面上,发出嗤嗤的灼烧声,腾起大股腥臭刺鼻的青烟!
靠近桥头的几个亡魂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那狂暴的汤气波及,发出无声的恐惧尖啸,魂体剧烈扭曲波动,几乎要溃散!
然而,孟婆却浑然不觉。
她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念,所有的存在,都死死地钉在了那个青衫书生的魂影之上!千年的麻木外壳被硬生生撕开,露出下面鲜血淋漓、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那碗在她手中剧烈颤抖、随时可能倾覆的孟婆汤,此刻仿佛重逾万钧,里面翻腾的不再是忘川水、彼岸花、奈何霜,而是她自己被撕裂的魂魄,是她被辜负的一生,是她千年守望的孤寂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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