凳上,背对着傅青竹,姿态僵硬而笔直。
她没有任何言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湿漉漉的长发垂在素白的衣袍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冰冷的玉雕。
傅青竹走到她身后。
离得近了,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气愈发浓烈,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
他屏住呼吸,强迫自己忽略掉那非人的冰冷触感(她的衣袍摸上去如同浸透了寒潭之水),右手稳稳地捏住了那根长针。
指尖灌注了他此刻能调集的所有精神与力量,对准巧娘后颈下第七颈椎棘突下凹陷的“大椎”穴(督脉要穴,别名亦有“灵台”之说),凝神静气,手腕一沉!
金针无声无息地刺入。
没有预想中刺入皮肉的滞涩感,那感觉……更像是刺入了一块冰冷的、半凝固的油脂。
针尖进入的瞬间,傅青竹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极其阴寒、带着强烈抗拒和混乱气息的“东西”,顺着金针猛地反冲上来,冰冷刺骨,直透骨髓!他闷哼一声,持针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差点脱手。
与此同时,巧娘的身体也猛地一颤!并非痛苦的痉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某种核心的剧烈震动。
她口中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裂帛般的抽气声,那声音尖锐得不像人声。
她身上散发出的阴冷气息骤然紊乱,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剧烈地波动、翻腾起来。
诊室内那幽蓝色的灯火疯狂摇曳,光影剧烈晃动,墙壁上扭曲的影子张牙舞爪。
傅青竹咬紧牙关,死死握住金针,额角青筋暴起。
他能感觉到针下的“存在”正在疯狂地挣扎、排斥着这阳金之气的侵入。
那股阴寒的反噬力量越来越强,几乎要将他的手指冻僵,连带着他心口那原本就存在的绞痛,也因为这股外来的阴寒刺激而骤然加剧,痛得他眼前发黑。
“稳住!”傅青竹在心底对自己狂吼,左手猛地探出,又捻起两根稍短的金针。
他不再犹豫,强忍着针尖传来的刺骨寒意和反噬之力,以极快的手法,对准“神道”(第五胸椎棘突下)和“至阳”(第七胸椎棘突下)两穴,闪电般刺入!
“噗!”
三针齐下,仿佛三颗灼热的火星同时投入了冰冷的油锅!
巧娘的身体剧烈地向上挺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的呜咽!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淡淡灰白色烟气的寒气,猛地从她头顶和双肩逸散出来!诊室内温度骤降,桌面上瞬间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霜。
那盆幽蓝的炭火,“嗤”地一声,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
傅青竹被这股骤然爆发的阴寒之气冲击得踉跄后退数步,撞在身后的药柜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他只觉得胸口如遭重锤,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又被他强行咽下。
心口的绞痛如同万箭穿心,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死一般的寂静降临。
幽蓝的灯火彻底熄灭,诊室内陷入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窗外雨打屋檐的沙沙声,单调地填充着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傅青竹背靠着冰冷的药柜,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口撕裂般的剧痛,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瞪大眼睛,努力适应着黑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失败了?激怒了这非人的存在?她会如何?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脖颈。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地、粘稠地流逝。
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傅青竹的神经绷紧到极限,几乎要崩溃时,黑暗中,一个极其微弱、仿佛风中残烛般的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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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先生……”
是巧娘的声音!不再是那种空灵飘忽、带着非人质感的语调,而是充满了疲惫、虚弱,甚至……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虽然依旧冰冷,却已有了几分属于“人”的实感。
傅青竹的心猛地一松,随即又被巨大的惊疑攫住。
他强撑着剧痛的身体,摸索着找到桌案上的火折子,颤抖着手,划了好几下,才终于点燃了油灯。
昏黄的光晕重新在诊室内晕开。
巧娘依旧背对着他,端坐在那张圆凳上。
只是她的身影,不再是那种惨白刺眼、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虚幻感,而是凝实了许多,轮廓也变得清晰起来。
虽然依旧单薄,却不再像一道随时会溃散的烟影。
她身上那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尸腐气息也淡去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深秋雨夜般的清冷潮湿。
傅青竹的目光落在她的后颈和背上。
那三根金针,稳稳地刺在“大椎”、“神道”、“至阳”三穴的位置,针尾在灯光下微微颤动,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
针身周围,似乎隐隐笼罩着一层极其淡薄、几乎看不见的金色光晕,正缓缓地、持续不断地注入她的“身体”。
成功了?真的……以金针镇住了鬼魅之魂?
傅青竹扶着药柜,艰难地站直身体,胸口依旧剧痛难当,但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一种窥见未知领域的震撼,暂时压过了痛苦。
他踉跄着走到巧娘侧面,想看清她的脸。
巧娘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脖颈。
那张脸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那双眼睛……那双幽绿如磷火的眼睛,此刻却发生了惊人的变化!那骇人的、非人的绿光黯淡了下去,如同被水洗过,褪去了大半的妖异。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沉淀了无尽岁月的疲惫和茫然。
幽绿深处,隐隐透出一丝属于人类的、深褐色的瞳仁底色。
她看着傅青竹,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劫后余生的虚弱,有对眼前这年轻大夫手段的震惊,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悲苦,缓缓地从那双褪去妖异的眸子里流淌出来。
“先生……好手段。
”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冰冷,却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质感,“妾身……巧娘。
百年前……亦是……行医之人。
”
她微微停顿,似乎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咀嚼那早已被遗忘在时间长河中的身份。
幽绿的眸子深处,那深褐的底色似乎又清晰了一分,透出难以言喻的沧桑。
“死于……难产。
”这四个字,她说得极轻,极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然而,那话语中蕴含的绝望和痛苦,却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了傅青竹的耳中。
傅青竹倒吸一口凉气,心口那熟悉的绞痛似乎都因为这骇人的自述而停滞了一瞬。
难产而亡?百年前的女医?难怪她身上有如此浓烈的怨念与尸腐之气,也难怪她袖中会滑落人骨!一个救死扶伤的医者,最终却以最惨烈的方式死于自己最熟悉的领域,这份怨气,该是何等的深重!
“怨气难消……执念深重……徘徊于……阴阳交界……”巧娘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寒冰里凿出来,“尸骨……不全……神魂……便如风中残烛……飘摇不定……故显此等……骇人形貌……惊扰先生了……”她的目光扫过自己那身素白得刺眼的衣裙,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
原来如此!傅青竹心中的惊骇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悲悯所取代。
医者仁心,纵使面对非人之物,那份对生命逝去的痛惜,对同道遭遇的同情,依旧在心底涌动。
“那截骨头……”傅青竹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
“是妾身……”巧娘的声音更低了些,“遗落荒野……百年风霜……不得安宁……”她微微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诊室内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
忽然,巧娘抬起头,那双褪去了大半幽绿、显出更多深褐底色的眼睛,再次精准地落在傅青竹紧捂着心口的手上。
她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那痛苦的根源。
“先生之疾……”她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冷静判断,“非风非寒,非瘀非滞……乃‘阴脉缠心’之象。
”
阴脉缠心!
傅青竹浑身剧震!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他遍阅医书,苦苦追寻病根多年,从未在任何典籍中见过这种说法!但这四个字,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他心中积压的所有迷雾!这阴雨则剧痛、彻骨冰寒、如同被无形阴手攥住心尖的症状……不正是被某种阴寒脉象死死纠缠、侵蚀心脉的表现吗?
“此症……非阳世药石可解。
”巧娘的声音继续传来,冰冷依旧,却字字清晰,如同宣判,“阳间之火,暖不得九幽之寒。
寻常汤药……如同杯水车薪。
”
傅青竹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绝望再次蔓延开来。
难道终究是……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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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巧娘那双深褐底色、带着奇异洞察力的眸子,却紧紧盯着他,话锋一转:“若要根治……需寻至阴之物……以毒攻毒,反克其源。
”
“何物?”傅青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巧娘苍白的唇瓣轻轻开合,吐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阴间的森然寒气:
“百鬼泪。
”
百鬼泪?傅青竹瞳孔骤缩。
这名字本身就透着一股不祥。
传说中,那是无数冤魂厉鬼在黄泉路上,因生前憾事未了、执念难消而流下的至阴至寒之泪,凝聚着最纯粹的怨念与悲苦。
它只存在于阴阳交界的冥河深处,是鬼魅都避之不及的禁忌之物!
“此物……乃化解‘阴脉缠心’……唯一药引。
”巧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然……冥河凶险……非生人可渡。
百鬼之泪……更是怨念结晶……稍有不慎……沾染分毫……便足以冻结魂魄……永堕幽冥。
”
她的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傅青竹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
冥河?百鬼泪?这根本就是传说中的绝境!他一个凡夫俗子,如何能取来?那跟送死有何区别?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寒意席卷了他,心口的绞痛似乎又加重了几分,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看着傅青竹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巧娘那双奇异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她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飘忽,仿佛带着某种决心:
“先生……金针定魂之恩……妾身……无以为报。
”她微微停顿,目光转向窗外无边的雨夜,“今夜……子时之后……先生若能忍耐……妾身……或可……以阴间之术……暂缓先生痛楚。
”
傅青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暂缓痛楚?以阴间之术?这听起来依旧诡异莫测,但此刻,对他这饱受折磨的人来说,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也如同沙漠中的甘泉!
“当真?”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剧痛而嘶哑。
巧娘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随即,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如同水中倒影被投入了石子,一圈圈涟漪荡开。
那刺入她背后的三根金针,也随之变得虚幻起来。
“子时……静候。
”留下这最后四个字,那抹素白的身影连同三根金针的虚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诊室冰冷的空气中,只留下那盆早已熄灭的冰冷炭灰,以及空气中残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潮湿气息。
傅青竹独自一人僵立在原地,油灯昏黄的光晕将他失魂落魄的影子拉得很长。
心口的剧痛依旧在持续,但方才那番离奇到荒诞的对话,却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魇,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百鬼泪?冥河?还有那承诺子时再来的阴间之术……这一切,究竟是解脱的曙光,还是将他拖入更深黑暗的陷阱?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子时。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