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了些许,敛衽还了一礼,声音低柔婉转,如同清泉滴落寒潭:“小女子姓柳,名含烟。
本是…本是投亲路过此地,不想天色骤变,前路难行,只得在此叨扰公子了。
”她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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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各自寻了角落安顿。
崔子玉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窗外越来越急的风声,思绪纷乱,功名无望的失落和家境的困窘交织心头。
他忍不住抬眼,悄悄望向另一边的柳含烟。
只见她并未去坐那堆脏污的稻草,只是静静倚着一根廊柱,望着破窗外昏沉的天色出神。
月光偶尔穿透翻滚的乌云,清泠泠地洒在她半边脸颊和素白的衣袂上,使她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里,那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愈发单薄而不真实,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寂感。
崔子玉心头莫名一动,那身影竟隐隐牵动了他心底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与怜惜,仿佛在某个被遗忘的梦里见过。
夜深了,寒气侵骨。
崔子玉冷得牙齿打颤,将包袱里所有能裹的衣物都披在身上,仍觉寒意如同细针,刺透骨髓。
他瞥见柳含烟依旧倚柱而立,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愈发单薄伶仃,似乎并未感到多少寒意。
“柳姑娘,”崔子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声音因寒冷而微微发颤,“此地风寒甚重,墙角还有些稻草,虽不洁净,或可略挡寒气。
姑娘…不冷么?”
柳含烟闻声,缓缓转过头来。
月光恰好照在她脸上,那肌肤白得近乎剔透,毫无血色。
她唇角牵起一丝极淡、极飘忽的笑意,轻声道:“多谢崔公子挂怀。
含烟…自幼体弱,倒不十分畏寒。
”她目光落在崔子玉冻得发青的嘴唇和微微发抖的身体上,顿了顿,柔声道,“公子衣衫单薄,这般苦熬恐要受凉。
待明日天光,寻些枯枝生火方好。
”她的话语温软,带着关切,然而那过分平静的语调,在这寒夜里听来,却有种奇异的疏离感。
崔子玉心中疑惑更甚。
这女子独行荒郊,露宿破庙,面对寒夜竟如此泰然,实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
他强压下心头的异样,苦笑道:“让姑娘见笑了。
功名无望,身无分文,如今连这点风寒也熬不住,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语气中满是自嘲与落寞。
柳含烟沉默片刻,忽然道:“崔公子何必妄自菲薄?功名富贵,不过浮云。
能持守本心,明辨是非,方是立身之本。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与坚定,“譬如…譬如那淄川县丞王魁,纵然权柄在手,富贵一时,然其心术不正,构陷良善,残害无辜,纵然能逃过王法一时,又岂能逃过天理昭彰?公子清寒,心志高洁,远胜彼等禄蠹千百倍。
”说到“王魁”二字时,她语气虽竭力维持平静,崔子玉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刻骨寒意,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崔子玉心中猛地一震!王魁?这名字…这名字为何如此熟悉?仿佛一道尘封已久的门被猛地推开一条缝隙,门内是无尽的黑暗和刺骨的阴风。
他努力回想,头痛却毫无征兆地袭来,如同钢针攒刺,眼前阵阵发黑,耳边似乎响起锁链拖曳的冰冷声响和模糊威严的呵斥。
他闷哼一声,痛苦地捂住额头,身体晃了晃。
“崔公子?你怎么了?”柳含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身影一晃,已无声地靠近了几步。
“没…没什么…”崔子玉喘了口气,强忍剧痛,冷汗已浸湿了鬓角,“只是…只是忽然有些头痛。
姑娘方才提到那王魁…此人劣迹,姑娘似乎知之甚详?”他喘息着,抬起眼,目光紧紧锁住柳含烟。
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仿佛看到她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切的怨毒,有彻骨的悲伤,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与了然。
那眼神,绝不该属于一个双十年华的年轻女子。
柳含烟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所有情绪,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柔飘忽:“不过…道听途说罢了。
这等恶吏,乡里无不切齿。
天色已晚,公子还是早些歇息吧。
”她不再言语,重又退回廊柱的阴影里,仿佛融入了那片幽暗之中,只留下一个朦胧难辨的轮廓。
崔子玉望着那片阴影,心头疑云密布,方才那剧烈的头痛和模糊的幻象更是让他惊疑不定。
王魁…柳含烟…还有那挥之不去的阴冷锁链声…这一切,究竟有何关联?他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寒意侵骨,思绪纷乱如麻,再也无法成眠。
破庙之外,风声呜咽如诉,仿佛有无数冤魂在旷野中游荡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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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冬渐尽,早春的气息如同羞涩的少女,在料峭寒风中悄然探出头来。
淄川城郊,崔子玉邻居的小院,几枝耐寒的野梅在墙根悄然绽放,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给这简陋的居所添了几分清冷的生机。
自那破庙奇遇,已过去数月。
崔子玉虽依旧清贫,靠着替人抄写书信、代笔诉状勉强糊口,但心境却因柳含烟的时常出现而悄然不同。
柳含烟行踪不定,如同月影般难以捉摸。
她从不言明住处,也极少在白日来访。
常常是在暮色四合、炊烟袅袅之时,或是月上柳梢、万籁俱寂的深夜,她才悄然出现在崔子玉那扇吱呀作响的柴扉外。
有时带来一小篮时令的野果野菜,有时是一卷难得的古籍抄本。
她仿佛对这世间的寒暑有着天然的淡漠,衣着总是单薄素净,却从未见她瑟缩。
更奇的是,她每次出现,都隐隐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凉气息,如同初春融雪时溪涧旁拂过的风,清冽而幽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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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子玉心中疑窦丛生,那破庙寒夜里的对话、她提及王魁时眼中闪过的刻骨恨意、以及自己那莫名剧烈的头痛,都如同谜团萦绕不去。
然而,柳含烟的谈吐见识却让他深深折服。
她于诗词歌赋、经史子集竟有极深的造诣,见解往往精辟独到,发前人所未发;言及世间百态、人情冷暖,又有着一种超乎年龄的透彻与悲悯。
两人常在崔子玉那间四壁萧然、唯有一盏如豆油灯的小屋里,对坐清谈。
或论圣贤之道,或品评诗文,或只是静静听着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每当此时,崔子玉心中便充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与熨帖,功名失意的郁结也似乎被这清泉般的话语悄然涤去几分。
这一夜,又是月华如水,透过窗棂,在屋内洒下一片清辉。
崔子玉正伏案临摹一幅古帖,柳含烟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借着月光翻阅他白日里替人写好的书状副本。
油灯的光晕在她低垂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崔公子这笔字,筋骨内蕴,已有几分卫夫人《笔阵图》的遗意了。
”柳含烟放下状纸,轻声赞道。
崔子玉搁下笔,自嘲一笑:“柳姑娘谬赞。
不过是混饭吃的勾当,哪敢攀比古人。
倒是姑娘方才所言‘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令子玉感触颇深。
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柳含烟,带着试探,“只是这世间,恶人逍遥,良善蒙冤之事,比比皆是。
便如姑娘曾提过的王县丞,至今仍在任上作威作福,何曾见天理报应?”
柳含烟翻动诉状的手指微微一顿。
月光下,她的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如同上好的宣纸。
她抬起眼,眸中清冷,直视着崔子玉:“公子此言差矣。
报应,未必是雷劈电闪,立时三刻。
有时,它是一场缓慢的煎熬,如同钝刀割肉,温水煮蛙。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王魁此人,贪婪无度,刻薄寡恩,视人命如草芥。
他构陷柳家,害人性命,只为掩饰一己私欲。
此等恶行,早已刻入骨血,化作他命中的毒蛊。
公子且看,他如今虽权势在手,然其心可曾有一日安宁?夜半梦回,可曾不被冤魂泣血之声惊醒?这惶惶不可终日,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便是他日日承受的报应!终有一日,这毒蛊会蚀穿他的心肺,令他众叛亲离,身败名裂,在无尽的恐惧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此乃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只是时辰未到罢了!”说到最后几句,她语速渐快,眼中寒芒如冰锥,周身那股若有若无的微凉气息陡然变得凛冽刺骨,案头的油灯火苗被无形的力量压得猛然一矮,剧烈摇曳,几欲熄灭!屋内温度骤降。
崔子玉被她眼中骤然迸发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怨毒与寒意所慑,心头剧震!那绝不是一个旁观者该有的眼神!他猛地站起身,失声道:“含烟!你…你究竟是何人?你与那王魁…与那柳家冤案…有何干系?!”他情急之下,直呼其名,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那夜破庙的头痛、模糊的阴司景象、锁链的声响…无数碎片般的记忆在脑海中疯狂翻涌、撞击,几乎要冲破某种无形的屏障!
柳含烟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眼中那骇人的冰寒与怨毒瞬间敛去,如同潮水退却,重新化为深不见底的幽潭,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与疲惫。
她避开崔子玉灼人的目光,缓缓站起身,素白的衣裙在月光下微微飘动,身影显得愈发单薄脆弱,仿佛随时会消散。
“公子累了,早些歇息吧。
含烟…告辞。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虚弱。
不等崔子玉再开口,她已转身,步履无声,如同滑过地面的月光,迅速隐入门外沉沉的夜色之中,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微凉气息和满室摇曳不定的昏暗灯火。
崔子玉怔怔地站在原地,伸出的手徒劳地停在半空。
方才柳含烟眼中那刻骨的恨意与哀伤,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心里。
他跌坐回椅中,头痛再次隐隐袭来,这一次,伴随着一些更加清晰、更加令人心悸的碎片——猩红的朱砂笔、幽光流转的簿册、阶下女子凄厉的哭诉“民女柳含烟,冤枉啊!”、还有那掷地有声的“本判以为,当暂消其怨戾,还其阳寿,令其重返人世!”……每一个画面都伴随着刺骨的阴冷。
“柳含烟…柳含烟…”崔子玉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
一个荒诞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毒藤,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难道这清丽绝俗、谈吐不凡的柳姑娘,竟是…竟是自己那夜头痛幻象中,阎罗殿上含冤泣血的鬼魂?!那自己呢?那个手握朱笔、身着玄袍的判官…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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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顷刻间便如天河倒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