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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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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仿路易十六的丝绒沙发上站起来告辞。

     我说:彼得连初级学生也没教过。

    在奥地利他只是每个夏天参加独奏音乐会。

    要不学费可不止这么一点(一堂课三块钱)。

     以上的谎言我是用中文说的。

    彼得是否独奏过我不清楚,我的任务就是要花言巧语把彼得推销给这个阔佬。

     噢,你是弹独奏的?菲利浦转向彼得。

    万幸他的英文是桥牌桌上练出来的,一不用心就听错,彼得转过脸看我。

    我当然坚持把谎撒下去。

    我的第一语言是客家话,第二语言是广东话,第三语言是英语。

    上海话要排在第五位,它前面还有普通话。

    上海话用来撒谎很好,似乎借了别人的语言,说什么都不必自己负责。

     菲利浦雇用彼得也图实惠,彼得满口英文,可以给他儿子做语言陪练。

    这英文是不必花钱的。

     彼得非常敬业,从难民大宿舍的室友那里借来高年级练习曲,熬了几夜把谱子抄下来。

    大宿舍二百多号人(传染病之后减了员,但又有三个女人做了母亲),十八般武艺七十二行当,彼得很快请教到如何给菲利浦儿子授课的方法。

    他每天跑步上课,学生从五岁到三十岁。

    那个三十岁的学生是位姨太太,不知听谁说弹钢琴可以预防老年性关节炎。

    她的母亲得了关节炎,对她来说是巨大悲剧,因为她的手指连翡翠马鞍戒都不能带。

     那是我和彼得最好的一段日子。

    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别忘了:合适我的工作不多,不能打钟点卡,又要边干活儿边做白日梦),所以我整天陪着彼得给他的学生们上课。

     他那个五岁的学生刚刚起步,彼得一个示范要做十多遍,第十遍跟第一遍同样认真。

    语气也同样一丝不苟:“Onceagain,please。

    ” 我总是把椅子搬到一个能看见他侧影的角度。

    我喜欢在他完全忘了我的时候看他的侧影。

    他一认真起来就把我完全忘了,这正是他最好看的时候。

    他的精神全部凝聚在目光中,因此样子有点狠狠的。

    你可以看出他会有神经质的时候。

    他的温良不是无条件的。

     他会说:还是不对,亲爱的。

     他批评人的时候总要加上个“亲爱的”。

    而在夸奖人时语言朴素。

    或许他的母亲就是这样批评他。

    要么就是他的钢琴老师。

    他的童年不太好玩儿,要完成父母一个又一个教育规划。

    对音乐、骑马、网球的好恶在他出生前就被决定了。

    他的“不喜欢”已经预先被否决了。

    不喜欢?没关系,谁都一样,都从不喜欢开始。

    有益于你的东西都不好受,当然你不喜欢。

    犹太孩子首先得习惯不好受的事物。

     我看着彼得的侧影。

    厚厚的卷发压着他高大的额头。

    所有的长辈都要他好上加好;光是功课好不够好,还要样样都压过你的亚利安种同学。

    他们的国家,他们是主流,要跻身主流,你只能比他们的修养更好,档次更高。

    因为你起点不同,你是从一个被他们看得很低很低的起点走出来的,你只能走得比他们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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