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仿路易十六的丝绒沙发上站起来告辞。
我说:彼得连初级学生也没教过。
在奥地利他只是每个夏天参加独奏音乐会。
要不学费可不止这么一点(一堂课三块钱)。
以上的谎言我是用中文说的。
彼得是否独奏过我不清楚,我的任务就是要花言巧语把彼得推销给这个阔佬。
噢,你是弹独奏的?菲利浦转向彼得。
万幸他的英文是桥牌桌上练出来的,一不用心就听错,彼得转过脸看我。
我当然坚持把谎撒下去。
我的第一语言是客家话,第二语言是广东话,第三语言是英语。
上海话要排在第五位,它前面还有普通话。
上海话用来撒谎很好,似乎借了别人的语言,说什么都不必自己负责。
菲利浦雇用彼得也图实惠,彼得满口英文,可以给他儿子做语言陪练。
这英文是不必花钱的。
彼得非常敬业,从难民大宿舍的室友那里借来高年级练习曲,熬了几夜把谱子抄下来。
大宿舍二百多号人(传染病之后减了员,但又有三个女人做了母亲),十八般武艺七十二行当,彼得很快请教到如何给菲利浦儿子授课的方法。
他每天跑步上课,学生从五岁到三十岁。
那个三十岁的学生是位姨太太,不知听谁说弹钢琴可以预防老年性关节炎。
她的母亲得了关节炎,对她来说是巨大悲剧,因为她的手指连翡翠马鞍戒都不能带。
那是我和彼得最好的一段日子。
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别忘了:合适我的工作不多,不能打钟点卡,又要边干活儿边做白日梦),所以我整天陪着彼得给他的学生们上课。
他那个五岁的学生刚刚起步,彼得一个示范要做十多遍,第十遍跟第一遍同样认真。
语气也同样一丝不苟:“Onceagain,please。
”
我总是把椅子搬到一个能看见他侧影的角度。
我喜欢在他完全忘了我的时候看他的侧影。
他一认真起来就把我完全忘了,这正是他最好看的时候。
他的精神全部凝聚在目光中,因此样子有点狠狠的。
你可以看出他会有神经质的时候。
他的温良不是无条件的。
他会说:还是不对,亲爱的。
他批评人的时候总要加上个“亲爱的”。
而在夸奖人时语言朴素。
或许他的母亲就是这样批评他。
要么就是他的钢琴老师。
他的童年不太好玩儿,要完成父母一个又一个教育规划。
对音乐、骑马、网球的好恶在他出生前就被决定了。
他的“不喜欢”已经预先被否决了。
不喜欢?没关系,谁都一样,都从不喜欢开始。
有益于你的东西都不好受,当然你不喜欢。
犹太孩子首先得习惯不好受的事物。
我看着彼得的侧影。
厚厚的卷发压着他高大的额头。
所有的长辈都要他好上加好;光是功课好不够好,还要样样都压过你的亚利安种同学。
他们的国家,他们是主流,要跻身主流,你只能比他们的修养更好,档次更高。
因为你起点不同,你是从一个被他们看得很低很低的起点走出来的,你只能走得比他们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