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如此柔软,是因为整个箭身以奇怪材质制成,软弹而有粘性,被唐羡之抓住的同时,便黏上了他的那些丝弦。
然后便化了,流得丝弦到处都是,将那无数根丝毫都不能乱的丝弦黏在了一起,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玉钩撞上小锤,锤头撞碎三棱……曲调戛然而止。
“噗”一声,唐羡之一道血箭喷得满地红!
箭并没有对他造成伤害,只是彻底打断了这惊世一曲,真正戕害他的,是这重伤之后,七日七夜的苦守。
喷到最后,是鲜红的心血。
浪潮般的呼啸声传来。
有人扑上来扶住了他,是他身边留用时间最长的甲四。
唐羡之微微睁开双眼,却已看不清城头景象,那摇荡的镜花水月般的视野里,恍惚无数黑压压的人影扑上城头。
燕军上城了。
唐羡之目光越过那厮杀的人群,看向更远的地方。
那些远走的人们,现在应该已经快到了西川了吧。
燕绥便要去追,也追不上了。
易铭是个善于审时度势的人,她不会坚持和燕绥做对,以她骨子里的潇洒性子,一旦看事不可为,应该会带着唐家和易家人一起远走。
他亦为此已经提前赠她无数唐家积攒多年的财富。
包括小楼剑手,可保她一世平安。
无数士兵和刀枪剑戟向他和身边仅剩的几位护卫刺来。
甲四想要背起他,却被人群挡住。
唐羡之忽然一伸手,他手上还缠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丝弦,却在此刻全部脱落,他两指一划,双手一展,指间明明无物,却忽起琴声!
无影之琴,音杀的真正无人抵达的最高境界!
“铮——”
一声起,人群中便爆开血花。
大批大批的士兵倒在城墙下。
以天地为琴,起风雷之音,上引九霄之云,下潜九幽之阴,湖海同振,苍松涛鸣。
最后再奏一曲《绊心》。
城头下文臻抬首,便见那城头众生熙攘,血火交接,而那人遍身血染,神容如雪,十指虚空连弹间,依旧在不断咯血。
那曲缠绵又深长,萧瑟亦豪壮,无数人于其下前赴后继,再喋血蹈死。
隔着烟火、黑云、剑光、和数载恩怨纠缠,殷殷鲜血,他于城上最后奏一曲,她于城下含泪侧耳听。
一曲记初遇倾心,一曲记恩仇难解,一曲记乌海茫茫涛,一曲记长川深深雪。
一曲记五峰溶溶月,一曲记留山濛濛眸,一曲记湖州博弈,天京长别。
“铮——”又一声。
无弦却已弦断。
天地于这一霎静音。
云天之下,城头之上,唐羡之微睁着眼,向后倒去。
最后一霎,那高天和无数涌来的闪亮银甲淡去,雾霭深处,只有那少女,如美人鱼一般游来,忽然抱住了他的腿。
这一刻水波不如当年清亮,朦胧摇曳,但依旧可见她弯起的含笑眼眸,满溢欣喜和甜蜜。
然后如星光一闪,灭去。
黑暗永恒降临。
……
小臻。
若有来生,旧地再遇。
你再抱我一次,好吗?
……
太始元年二月初七,天京城破,燕氏重回皇城,唐氏成为这三个月东堂风云史中又一个短命皇朝。
当日城头上太始帝一人合奏一曲抗万军,几乎靠一己之力拦住了大军七日七夜。
风采无限,曲成惊天下。
末了城破之时,纷乱太过,虽然人们都亲眼看见太始帝咯血气绝,但事后清点时,并未找到太始帝的尸首。
只有那数十件乐器大阵之中,那多到令人惊心的殷殷血迹,告诉人们,这段传奇,存在过。
也许是因为太震撼,也许是因为太传奇,那如仙如魅的人的最后结局,从此在天京也流传了许多故事,有人说他当日由死士拼死救下城,却也失去了全部武功,自此隐姓埋名,于乡间默默终老。
或许觉得这个结局并不配太始帝其人其行,又有人说曾在某无名山中见过很像他的人,于青崖之间濯足,身边七弦琴无人弹奏却自鸣,曲声美妙,引满山小鹿侧耳听。
后来很久以后,又有人说,曾有人在洋外某国,见到他和一个美丽女子在一起,两人一人拉着洋外的古怪乐器,另一人翩然起舞,舞完了便携手而去,不知所踪。
更多人是对这些传言嗤之以鼻——当日城头焉能留活口?再说那乐器阵中的血迹,多到仿佛那个人流尽了全身血。
是个人都活不了。
不过是对于美好却凄凉人物的不舍,使那些无知百姓编这些故事引人追索,将那叛国篡位的枭雄逆贼最后结局,毫无原则地美化罢了。
是耶,非耶,终究无人知晓。
文臻只知道,这一生,她再也没见过他。
她将他那日城头用过的乐器都收集起来,连同那块唐家小楼里的巨大宝石,在城外立了衣冠冢,算做对那一段邂逅传奇的最后纪念。
墓碑上没有名字。
只有寥寥一行字。
“愿你来生,不必曲调完美,不必众音和谐,只需明朗、自在、快乐而欣喜。
”
……
二月初八,燕绥进城。
天京百姓夹道欢迎,主动劳军。
二月初九,群臣请燕绥登基。
殿下曰:“滚。
”
群臣哭求一日,殿下紧闭殿门,搂着老婆拥被高卧。
外头群臣声声哀求,里头他对着老婆肚子喊了一天囡囡。
无奈之下,李相连同一众老臣连夜入宫,就问殿下,皇子只剩了殿下和十九皇子,您不做谁做?
九皇子燕绪,已经在唐军入宫那日被杀。
十九皇子当时不在宫中,逃得一命。
燕绥却道:“太子不是还有儿子吗?”
他定了太子幼子,时年十岁的燕泓。
这个选择起初并不为群臣所理解。
毕竟太子生前和燕绥是死敌,选择他的儿子,不怕将来那孩子报仇吗?
燕绥对此嗤之以鼻。
这世上有人能报得了和他的仇?
……远在南齐的太史阑:很不幸,有。
选择燕泓,燕绥给出的理由是,这孩子嘴甜,最早喊文臻婶婶,可见是个灵活的,可造之材。
群臣:“……”
其实燕绥这话也不过是玩笑,主要是可供选择的人选几乎没了,太子长子性情轻浮恶毒,十九皇子燕缙,年纪小,且出身低微,又在慈仁宫养过,被慈仁宫的妖风养得性情阴郁,这两个都不合适。
燕绥便是不在乎这皇位,也不能不为这江山百姓考虑,相比之下,燕泓眸正神情,行事有度,且十分懂得审时度势。
只要好好教导,不起邪心思,未必不能做一个好皇帝。
众臣无奈,只得应了,又请殿下为摄政王。
这回燕绥没拒绝,燕泓年纪小,这担子他不想担也得担。
当初随便儿在殿上对永裕帝说的话,文臻和燕绥说过,燕绥却根本不理。
“他要真想当皇帝,便自己抢去。
”
文臻内心里也不希望随便儿做皇帝,瞧瞧东堂的皇帝一个个都什么样儿!
何况当皇帝,得丧失多少平凡的幸福,她舍不得。
也许孩子当时只是想气气永裕帝,倒也不必太当真。
之后便是易铭上降书,西川愿归于朝廷麾下,军队全部解散,献上一半家财,易家族人全数离开东堂,只求免除她的谋逆罪责。
朝局动荡太狠,安定为上,燕绥应了。
派易人离前去接收军队。
姚太尉也告老了,易人离封侯,燕绥打算等他再历练几年,便接太尉之职。
易人离并没有见到易铭,这个女人倒也潇洒,投降后便换了女装,把刺史印信一挂,家产整理完毕,便带着浩浩荡荡的两家家人老小,包了好几艘大船,出海去了。
后来听说她带着属下在海外打下了一个小岛,有滋有味做起了女王。
虽然路途遥远,难以证实,但文臻觉得,这回或许是真的。
她不知道易铭是否对唐羡之有情,只觉得,或许便是唐羡之最后的放弃和托付,让她也终于下定了决心放弃。
也或许唐羡之同样怜惜她,所以以这样的方式,让她最终解脱。
他们做不成夫妻,也不是最牢靠的盟友,却因为同样一种被束缚和羁绊的苦难,成为知己。
李相完成这大事后便告老,文臻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东堂史上第一位女相。
女相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筹措粮草,送她那刚团聚没几日的夫君再次回青州。
西番作祟不休,林擎又接到了德妃的骨灰……燕绥相信林擎的战力,却也知道这个消息对林擎打击有多大。
就在他回来之前,林擎还满怀憧憬地和他说,打下天京把德妃接来,后来又说不要她长途跋涉,他自己赶回京。
现在,接不去,也回不来了。
如同之前疾驰回京一样,他一路疾驰向青州。
而此刻,在西番火云藩,二月初的边境一线依旧白雪皑皑,漫山遍野旌旗便更鲜明。
林擎悍然闯入西番国土,剑指番旗,连挑三城,打到西番兵闻风丧胆,百姓四处奔逃。
直到火云藩的藩主提前得到消息,联合临近三足藩从侧翼包抄,要将孤军深入的边军留在火云藩的雪地中。
林擎军被围困了三日,天寒地冻,急军无粮,人们渐渐露出了焦虑之色,西番的探子冒险潜近,远远听见营帐中牢骚之声不绝,都道明明西番也还没打青州,大帅何必如此好战,大家连战数月,都已疲惫不堪,如今深入敌军腹地,可莫要有去无回!
探子又听见主帐屡屡有争吵之声,回报火云藩主和三足藩主,两人咧嘴大笑,下令加紧围困,同时着人暗中联络林擎大营中对他产生异议的将领。
三日后,天色将明之时,林擎大营忽然发生骚乱。
营中火起,人影晃动,有人大叫“大帅被刺!”又有一年轻将领满身浴血冲营而出,奔向敌营,手中提着血淋淋的人头,道:“青州第三营副统领邱和,携林擎首级,求见藩主!”
藩主们闻报大喜,却又害怕有诈,要求该将领入营,邱和却道他也怕被西番暗害,不肯入营,最后双方约定,在西番大营外三里处一处冰湖之上交割。
那一处冰湖,离林擎大营更远,且周边一览无余,树都没一棵。
两位藩主这才放心带着亲卫队出营,两人都想抢拿到林擎头颅头功,便双双出营,行至冰湖时,眼看冰湖透明,只有一截断木横于湖边,四面荒芜,十里之内的活物只有一头野牛在饮水,而那将领孤身一人远远站在冰湖上,两人都大笑着策马迎上。
便在此时。
火云藩的藩主马蹄扬起,跨过断木。
断木之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手中长剑明光一闪,嗤地一声刺入马腹,再穿马腹而出,下一瞬,从火云藩藩主大笑着还未合拢的口中穿出!
鲜血暴起半丈,再落了满湖!
而同一时刻,那野牛腹下忽然亮起一片剑光,横腰扫向三足藩藩主!
三足藩藩主稍稍落后火云藩藩主半步,听见笑声戛然而止,已经反应过来,大喝一声蹿起,那原本能把他腰扫断的剑光便只落在他腿上,咔嚓一声,双腿滚落冰面。
三足藩藩主惨呼着滚落在冰湖上,断木之中,从容跨出一个人来,一伸手,撒出一大把粉末,然后一手拎着三足藩藩主衣领,一手拎着火云藩藩主尸首,往冰湖中心拖,在厚厚的冰面上留下了两道鲜红的痕迹。
等他把一人一尸安顿好位置,再回头,就看见两人的亲卫队都已经倒下。
他咕哝一声:“儿媳妇的药就是好用。
”
野牛的皮被掀开,一个年轻将领从牛肚子里钻了出来,他面容英俊,姿态健朗。
林擎看着他,神情便温和了些。
这是邱同的独子邱和,原先驻扎在徽州边境的一个小镇,邱同受伤后,林擎命他转入大营,就近照顾父亲,林飞白死讯传来后,林擎又调他至自己身边,让他做了自己的亲卫队长。
大营的人都知道,大帅痛失爱子,这是要将老友之子当做接班人来培养了。
所以这次林擎剑指西番,邱和也跟了来,并配合林擎,演了这出诱敌之计。
拿着人头去西番大营诈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