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法,学艺术。
两老也认为广楠既婚,晓晴留在家里不大妥当,于是,顺理成章地,晓晴就去了法国。
一晃眼间,十年过去了。
晓晴已回国,依然故我,孑然未婚,而他却已儿女成群了。
愉快吗?怎么说呢?父亲想得很好,贫穷的女孩子能持家,无知的女孩子会谦虚。
但是,美姿进门之后,由赤贫到豪富,她却如同一个暴发户一般,立即作威作福起来,婢女成群,骄奢无状,然后不容公婆,终日吵闹,广楠只得带她分居出去。
故宅被炸,两老蒙难,广楠总认为自己不能辞其咎,如果他在老宅子里,两老绝不至于不躲警报。
反正,这些事都过去了。
愉快吗?他哑然苦笑了。
车子停在一栋西式的洋房前面,房前有一个铁栏杆围着的花园。
晓晴下了车,张望着说:
“环境还不错嘛。
”
广楠把箱子提了下来,说:
“你知道我们的旧宅已经炸毁了吧?”
“你写信告诉过我,”晓晴说,“全毁了吗?”
“西厢房保存了大部分,你以前住的那间居然丝毫无损,有时,我不痛快的时候就到那间房子里去坐上半天。
”
晓晴凝视着他。
广楠不禁评然心动,他在她眼睛里看到一丝恻然的柔情。
把车子开进了车房,广楠带着晓晴走进大门,踱进客厅。
客厅里的设备是纯西式的,落地的窗帘、沙发椅,和收音机。
如今,客厅里是一片零乱,沙发上堆满了孩子的玩具和撕破的书籍、杂志,地上是沙发椅垫、瓜子皮、广柑皮,散着遍地。
隔夜的麻将桌子还没有收,骨牌散在桌子和地下。
广楠深深地一皱眉,扬着声音喊:
“美姿!美姿!”
根本就没有人应。
广楠又喊:
“张嫂!张嫂!”
喊了半天,一个四十余岁的仆妇,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走了进来。
广楠锁着眉说:
“这客厅是怎么搞的?到现在还没有收拾?”
“忙不赢嘛!”张嫂嘟着嘴,用四川话嚷着,“要抱弟弟,要洗尿片,郎个有时间收拾!”
“阿翠呢?阿翠到哪里去了?”
“太太叫她去买橙子。
”
“太太呢?”
“还没起来嘛!”
“去告诉太太,表小姐来了。
哦,张嫂,来见见表小姐,倒杯茶水”。
张嫂过来见了晓晴,晓晴从皮包里掏了个预先准备好的红纸包,塞给了张嫂,张嫂眉开眼笑,晓晴又要塞红包给小宝,被广楠硬阻住了。
广楠问张嫂:
“表小姐的房间准备好了吧?”
“好了。
”
“把表小姐的箱子提进去,再去请太太来。
”
张嫂走开后,晓晴坐了下来,解下了系头的纱巾,一头如云的长发披了下来,更增加了几分妩媚。
广楠拿出香烟,询问地看看晓晴,晓晴摇摇头说: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你走后的第二天。
”广楠说,望了晓晴一眼。
张嫂又走了进来,拿了一杯白开水,忸怩地说:
“家里没得茶叶了,喝杯白茶吧!”
广楠苦笑一下说:
“家里永远没有茶叶,客人来了就只好倒白开水,美姿美其名为‘白茶’。
”
晓晴笑笑。
在张嫂背后,门口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伸头伸脑地偷看着,广楠喊了一声:
“牛牛!珮珮!出来见见表姑!”
两个孩子推推攘攘地进来了,大的是个男孩子,大约八岁,小的是个女孩,大约五岁。
晓晴一手拉了一个,细细地看他们,两个孩子都长得不错。
但牛牛却名不副实,看起来纤弱得很,带点儿哭相和畏羞,显然是个女性化的男孩子。
珮珮正和牛牛相反,粗壮结实,浓眉大眼,毫不认生地直望着晓晴,这又显然是个男性化的女孩子。
晓晴拍拍他们的肩膀说:
“等一会儿表姑开了箱子,有一点小礼物带给你们。
”
“是什么?”珮珮仰着头问。
“牛牛的是一枝会冒火光的小手枪,珮珮是个会睁眼闭眼的洋娃娃。
”
“我不要洋娃娃,我要小手枪。
”珮珮说。
“好了,珮珮,”广楠来解围了,“别闹表姑了,去看看妈妈起来没有?都十二点了!”
珮珮踊跳着走了,牛牛也悄悄地溜出了门去。
这儿,广楠凝视着晓晴,问:
“国外生活如何?”
“哪一方面?”
“读书、做事、交友,和——爱情。
”
晓晴撇撇嘴,微微一笑。
正要说话,门口走出一个女人,蓬着头发,穿着睡衣,满脸的残脂剩粉,边走边打哈欠。
广楠不满地叫:
“美姿,你看谁来了?”
美姿一眼看到晓晴,不禁一愣,晓晴已笑着站起来,喊着说:
“美姿——不,该喊表嫂,你好吗?”
“哎唷,”美姿叫了起来,“晓晴,你都来了,我还在睡觉呢,你看,我连脸都没洗……哎唷,晓晴,你怎么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我可不行了,老了。
三个孩子,磨死人,家里的事又多,柴米油盐……把人磨都磨老了,还是你不结婚的好。
坐呀,晓晴!”
晓晴坐了下去,美姿赶过去,挨在她身边坐下,立即大诉苦经,国内打仗啦,生活艰苦啦,物价上涨啦,应酬繁忙啦……说个没完。
晓晴始终带着个柔和的笑,静静地听着。
广楠微蹙着眉,听着美姿那些话,觉得如坐针毡,天知道美姿每天忙些什么:平、缺、断、姐妹花、一般高、双龙抱柱、清一色。
孩子、怀孕和生产是她的事,别的就不是她的了。
国内打仗,没打到她的头上,生活艰苦,也没有苦着她。
坐在一边,望着这两个靠得很近的头,他不禁又回忆起第一次看到她们两个并坐在客厅里的情形。
那时候,美姿虽然敌不过晓晴的清幽雅丽,却也另有一种诱人的美艳。
可是,现在,这两人却已成了鲜明的对比,晓晴的清幽雅丽一如当年,却更添了成熟的沉着和稳重。
美姿呢?打牌熬夜早已磨损了她的明眸,这对眼睛现在看起来晦暗无光。
浮肿的眼皮,青白的面色,眼角皱褶堆积,身段臃肿痴肥,往日的美丽已无处可寻了。
没想到,广楠把她从贫寒中移植到富贵里来,十年的锦衣玉食,却反使这女人加速地苍老憔悴了。
广楠暗暗地叹息着,从冥想中回复过来,却正好听到美姿在说:
“你知道,两位老人家在轰炸中去世,什么都没留下来,旧房子炸毁了,财产也跟着完了。
我们苦得不得了,整天卖东西过日子,顾得了今天顾不了明天,应酬又多,打打小麻将,应酬太太们,出手太小又怕给人笑话,只是打肿脸充胖子……”
广楠无法忍耐地站了起来,他知道美姿为什么说这些,两位老人遗下的财物还不少,而且遗嘱上指定了三分之一给晓晴,她以为晓晴是来分财产的了。
他伸手阻住了美姿说话,笑着说:
“晓晴才来,也让她休息休息,这些话慢慢再谈吧。
美姿,你也到厨房去看看,今天中午吃些什么,现在都十二点半了,别让晓晴饿肚子。
”
美姿到厨房去了之后,晓晴站起来说:
“两位老人的遗像在哪里?”
“跟我来。
”
广楠带她走进了书房,这儿设立着一个香案,悬着两位老人的遗像。
晓晴走了过去,默默地仰视着两老。
然后她跪了下去,把头埋进了手心里,轻轻地啜泣了起来。
她的哭声勾动了广楠所有的愁怀,不禁也凄然泪下。
半晌,他用手按按晓晴的肩膀说:
“起来吧,别太伤心。
”
“假如一切能从头再来过,则老人不死,一切不同了。
”晓晴在啜泣中轻轻地吐出了一句话。
广楠一阵痉挛,这话的言外之意,使他心醉神驰了。
晓晴回来一星期了。
晚上,客厅里手战正酣,哗啦啦的牌声溢于室外。
广楠和晓晴并立在走廊上。
廊前挂着个鹦鹉笼子,晓晴伸手逗弄着那只长嘴白毛的大鸟,一面说:
“表哥,你还是爱这些东西。
”
“现在什么都不养,只养鹦鹉。
”
“为什么?”
“想教会它念诗呀!”
一时间,往事依依,两个人都沉默了。
半晌,晓晴说:
“表哥,帮我找个工作,你们公司里行吗?”
“我那是国营机构,不大好办,晓晴,你休息一段时间再说吧,何必急着找工作?”
“我不能总倚赖着你。
”
“爹有遗产给你,我说过。
”
“我也说过我不要。
”
“要不要是你的事,给不给是我的事。
”
晓晴默然。
广楠靠近一步说:
“晓晴。
”
“嗯?”
“你回来那天,在爹遗像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晓晴一呆。
“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
”
“我记得,要不要我背给你听?”
“别!”晓晴急急地说。
“你听,你的儿子又挨打了,在哭呢!大概美姿的手气不大好。
你去把他带出来吧,要不然,等会儿又要挨打了。
”
“让他去,牛牛就是爱哭,他要是有本事哭到晚上十点钟,让他做爸爸,我做他儿子!”
“你们夫妻管孩子都挺妙的!”晓晴说,“让我去带他吧!”
“你别走!”广楠一把拉住了晓晴。
“晓晴,你记得李若梧吗?”
“记得,他怎么样了?”
“你走了之后,我和李若梧又打了一架。
”
“怎么,你专门找他麻烦?”
“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
”
“报仇吗?”
“不是。
那天在学校里,他知道你走了,就跑过来,一语不发地揍了我一顿,一面打,一面骂,他说我是傻瓜,是浑虫,是糊涂蛋。
他说:‘你怎么放走了晓晴?你怎么娶了别人?你该死,你混账透顶!’不过,我觉得我那顿打挨得挺值得,我是应该挨那一顿打的。
”
月光移到走廊上了。
晓晴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现在怎样了?”
“我们一直来往着,抗战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出钱,我出力。
’于是,他从了军,转战于滇缅一带,以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我捐了财产的半数。
那是民国三十一年的事,我猜想他多半……”他咽回了下面的话。
“唉!”晓晴叹了口长气,沉默了一会儿说,“他说过我什么吗?”
“没有。
只是,每次他看到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就骂我活该,骂我是糊涂蛋。
晓晴,我问你,我一直想问你,十年前你拒绝嫁我的时候,是真心拒绝呢?还是有意考验我呢?”
晓晴深深地注视着广楠,黑眼珠迷迷蒙蒙的,看起来深不可测。
时间凝住了一会儿,月影投到鹦鹉架上去了,晓晴低下头来,看看手表。
“哦,”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