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牛是爸爸了。
”
“什么?”
“已经十点了,他还在哭呢!我去找他去。
”
广楠想抓住她,但她一溜烟地钻进客厅里去了。
室内又闹得天翻地覆,牛牛在哭个不停,阿翠嘟着嘴站在美姿面前,美姿手舞着鸡毛掸子,尖着嗓子骂:
“阿翠,叫你带孩子,你怎么会让牛牛打破我的香水瓶的?你做些什么?除了吃白饭,你还会做什么事?你马上收拾你的东西给我滚!我家不是收容所,不能容许这种只会吃饭的人,你马上滚!马上滚!马上滚!”
晓晴抬抬眉毛,望了广楠一眼,广楠咬咬嘴唇,抛开了手里的报纸说:
“好了,美姿,什么大不了的事嘛,算了吧,香水再去买一瓶好了!”
“买一瓶!”美姿转移了泄愤的对象,“你阔气得很哦,谁不知道你宋广楠的名声,当初献金运动一出手就是百两黄金!家里可饿得没饭吃……”
“又来了,又来了,”广楠锁紧了眉,“这件事你要提多少次才够?”
“我提一辈子呢,记一辈子呢!你在外面阔得很,只会苦老婆和孩子!你是慈善专家,你怎么不慈善到老婆和孩子身上来呢?昨儿输了那么一点钱,问你要,你还皱眉头,给我脸色看,你可有钱去献金!”
“好了!别说了行不行?”广楠憋着气说。
“哼!”美姿又恶狠狠地转回到阿翠身上,“阿翠,收拾你的东西,给我滚蛋!”
阿翠跺了一下脚,转身就走,美姿又叮一句,“东西收拾好拿来给我检査一下,别摸走了什么!”
阿翠狠狠地望了美姿一眼,走了出去。
牛牛仍然在哭叫不停。
广楠无法忍耐地站起来,对牛牛说:
“牛牛,你该哭够了吧!你有本事哭到吃中饭,就算你是老子!我是儿子!”
晓晴嘴角浮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仍然静静地坐着,阿翠提了个小包袱来了,美姿仔细地清查了一番,才放心地通过,算了工钱打发她走。
工钱算得很苛刻,晓晴忍不住塞了点钱给她,笑着说:
“阿翠也算服侍了我几天,这算我赏的吧!”
阿翠诚心诚意地谢了晓晴。
美姿撇撇嘴说:“晓晴,你在国外过惯了阔日子,不晓得国内生活的艰苦哩!”
阿翠走了。
美姿又尖着嗓子叫张嫂,张嫂捧着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进来,没好气地说:
“太太,小宝泻肚子了!”
“泻肚子,灌他一包鹧鸪菜就是了,你去拿拖把来把客厅拖一下。
”
“拖把?拖把早就坏了,不能用了!”
“不能用?怎么不早说?都是死人!先到隔壁史家去借来用用吧!”
“史家!又问史家借!”张嫂嘟囔着走开。
牛牛还在哭,卧室里又传来一阵乒乓巨响的声音,美姿冲进了卧室,接着是珮珮的尖叫和大哭声,美姿的咒骂声,及鸡毛帚的挥动声。
广楠拉了晓晴一把,说:
“出去走走。
”
晓晴无可无不可地站起身来,跟着广楠走出去。
在走廊上广楠先把晒着太阳的鹦鹉架挪到没有太阳的地方,他最怕他的鹦鹉晒太阳。
然后,他们走出了大门,广楠从车房开出车子,晓晴坐了上去。
广楠扶着方向盘,长长地叹了口气:
“星期天!这就是我的幸福生活!”
晓晴默然不语。
广楠发动了车子说:
“上哪儿去?”
“随便。
”
广楠看看手表:“已经是吃中饭的时间了,去吃一顿小馆子吧,好久没吃到炒鸡丁了,美姿永远不管我的口味。
”
车子向前滑行,广楠转头看看沉默的晓晴。
“晓晴,你给我做的好媒!”
晓晴一震,幽幽地说:
“我并不知道你真会娶她!”
广楠猛然刹住了车子。
“晓晴!”他叫,“你是说?”
“我是说——”晓晴静静地说,“我以为你会等我十年。
”
室内静悄悄的,晓晴倚窗而立,正拿着一张纸和一支笔在胡乱地涂抹着,午后的斜阳从窗口斜射进来,照在她的浅绿的裙子上,和象牙般半透明的手指上。
那手握着笔,写写涂涂,上上下下地在纸上移动。
广楠不禁看呆了。
这是晓晴的旧居,那未被炸毁的屋子。
最近,每当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广楠就不由自主地要把晓晴带到这儿来。
在这间房里,静静地望着她,广楠会觉得又依稀回到了当年的情况,晓晴那份若即若离、似有情又似无情的神态也一如当年。
但是,广楠却不能不自惭形秽,越来,他越看出自己是根本配不上她。
“好了!”晓晴丢下了笔,笑笑说。
“你在干什么?”广楠问。
“作一首诗。
”
“一首诗?”广楠不禁想起了“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的句子,心中评然一动。
“什么诗?”
“一首宝塔诗,你来看,”晓晴微笑着说,“这是你的家庭写照,从早晨小宝哇的一声报晓开始。
”
广楠接过那张纸,看到了这样的一首宝塔诗:
哇!
白茶。
胡乱抓,
清清查查,
牛牛是爸爸!
炒鸡丁,真爱它,
平和,断么,姐妹花,
太阳晒着了鹦鹉架,
若问拖把与草纸,史家!
广楠念一遍,再念一遍,问:
“第四句指什么?”
“又要换下女了,例行清查行李。
”
广楠抬起头来,注视着含笑而立的晓晴,于是,他纵声大笑了起来。
晓晴也跟着笑了,广楠笑得眼泪都溢出了眼睛,笑得喘不过气,十年以来,他这还是第一次身心俱畅地欢笑。
他用手指着晓晴,一面笑,一面说:
“你,你,你真挖苦得够受,好一句牛牛是爸爸!最后一句简直绝倒,亏你想得出来!”
晓晴也笑得弯了腰,他们站得很近,彼此看看,又笑。
笑完了,再笑。
好像这已经是天下最好笑的一件事了。
笑着,笑着,晓晴的眼睛湿了,眉毛蹙起来了,嘴唇颤抖了,她用手轻轻地拉着广楠的袖子,轻轻地说:
“我很抱歉,表哥,我不该把美姿带进家门。
”
广楠凝视着那黑而湿的眸子,低声问:
“记得你的那两句诗?‘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
’那个‘人,指的是谁?’”
“你以为是谁?”
“李若梧。
”
“所以你应该挨李若梧一顿打,所以他会骂你是大傻瓜。
”
“晓晴!”他握紧她的手腕,他的手指掐进她的肌肉里。
“你记得那天你从外面回来,看到我和李若梧在一起的事吗?”她幽幽地说,“就是那天,若梧曾向我示爱,我告诉他,除了宋广楠,我谁也不嫁!”
“晓晴!”他大叫,把她捏得更紧。
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那时候,我太年轻,太好强。
”她垂下头,望着窗棂。
“我认为你对我太骄傲,太自信,又太不尊重。
我想给你一点折磨,使你摆脱一些公子哥儿的习气,谁知道……”又是一声叹息。
“那天,表姨夫、姨姨和你,把我围起来,要我嫁你,未免太盛气凌人,你们伤了我的自尊,因此我说要你等十年,可是……”再是一声叹息。
“我把美姿带回来,我想你会看出她的肤浅,我想试试你的定力,美姿很美,我想看看你会不会被美色迷惑,谁知你竟负气娶了她。
于是,我只有往外国跑,跑得远远的,跑到再也看不到你的地方去,跑去埋葬我的爱情,去悔恨我的不智。
十年,表哥,好长的一段时间!”
广楠定神地望着晓晴,心中如千刀绞割,往事一幕幕地在脑中重演,是的,自己真是个大傻瓜,傻透了,傻得该下地狱,该毁灭!他放开了晓晴,跄踉着退后,倒进一张椅子里,用手蒙住了脸。
是的,十年,好长的一段时间,他无力使时间倒流,无力再回复未娶之身。
当时一时负气,穷此一生的悔恨也无法挽回了。
他紧埋着脸,在这一瞬间,他只希望这十年只是一个噩梦。
“表哥!”晓晴靠近了他,他可以感到她的体温,她蹲下身子,轻轻地拉开了他的手。
“表哥,”她仰视着他,眼睛里流盼的深情使他心碎。
“十年间,我没有找到我的方向,所以我回来了。
回来之前,我对自己说,如果你生活得很幸福,什么都别谈了,如果你不幸……”
“怎样?”广楠紧盯着她,“你还愿意嫁给我吗?我可以和她离婚,给她一笔钱。
”
“你知道不行的,”晓晴摇摇头,“美姿绝不会放弃她宋太太的地位,你和我一样清楚,她绝不肯离婚,这是万万行不通的。
”
“那么——”广楠颓然地靠进椅子里。
“表哥,”晓晴把手压在他的手上。
“我不在乎地位和身份,我不在乎那一切!”
“晓晴,你——”
“以前,我太骄傲,现在我才知道我为骄傲付出的代价。
在爱情的前面,原应该把那些骄傲自尊都缴械的。
如今我想通了,表哥,你要我明说吗?我宁愿做你的情妇,不愿再放走爱情。
”
“晓晴!”广楠喊。
接着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喘息地说,“不行,晓晴,我决不能这么办!决不能!晓晴,这样对你太不公平,这是不行的!”
“公平?”晓晴凄然一笑,“我有你的人和你的心,又何必计较名义呢?”
广楠望着晓晴,突然间,他觉得她那样崇高,那样圣洁,那样伟大!自己在她面前,渺小得像一粒沙尘。
他靠近她,托起了她的头,他们的眼睛搜索着对方的嘴唇。
这一吻,吻尽了十年的悔恨、渴慕,和刻骨的相思。
晓晴搬出了宋家,在嘉陵江畔另租了一栋小小的房子,同时,她在一个民营的建筑公司里谋到了工作。
这小小的房子被布置得雅洁可喜,在这儿,她和广楠开始了生命中最辉煌、最甜蜜、最热烈的一段生活。
岁月里揉和的全是炙热的火花,熊熊地、猛烈地燃烧着。
仿佛十年的感情都必须在这一段时期中弥补,他们疯狂地追求着欢乐和爱情,疯狂地沉醉在酒似的浓情里。
晓晴一反往日的淡漠,变得那么激烈,那么奔放,她浑身都烧着火,她使广楠为之沉迷,为之融化,为之疯狂。
起先,他们还避着人来往。
但,逐渐地,他们不再顾忌。
舞厅中’他们纵情酣舞,酒店里,他们豪饮高歌。
嘉陵江畔,他们踏着落日寻梦,海棠溪里,他们划着小船捉月。
在晓晴那小巧精致的卧室里,他们也曾静静地仰卧着,轻言细语地诉说他们的痴情。
在这一段时期中,他们不仅弥补着过去的爱情,也透支着未来的欢乐。
终于,广楠另有香巢的传言散布各处。
于是,有一天晚上,当广楠正和晓晴相依相偎、浅斟漫酌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