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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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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马夫子……”龙蒴摇头笑道:“我还奇怪呢,他怎么就咬住辛厨娘不放了?就为过去人亲睐过他?这都多少年了……” “唔,这事儿嘛,我也侧面打听过。

    ”柳东家四下一看,悄声道:“原先马夫子不是入赘了一户有钱人家么?结果那家小姐是个母老虎不说,更善捻酸吃醋,但凡马夫子多看哪个丫鬟一眼,立刻非打即骂。

    还是两个都打,当着其他仆役面就打,马夫子挨了自己老婆不少拳打脚踢,棍棒招呼,心里头憋屈得没个人样,只想着熬到丈人死了,自己好歹是个老爷,扬眉吐气。

    结果过不几年,那家小姐自己先同新来的家丁好上了,马夫子戴了绿帽,心里越发憋气,又只能王八般忍着。

    那家人也绝,见马夫子各处不讨好,日渐不将他放在眼里,连佣人都欺负他,最后甚至寻个不是,将他赶了出来,可怜白给人当了十来年姑爷,最后竟孑然一身,又回到穷困潦倒的秀才位置。

    ” “啧啧。

    ”龙蒴摇头冷笑,“他要是不贪慕人家钱财,或不爱金玉生活,再考取个功名,相信在家也不会如此没地位,最后还被扫地出门……呵,这会儿,确实也只剩当年辛厨娘恋慕他的那点子回忆可抓了。

    ” 柳东家摇头不语,两人看马夫子那模样,又闲话几句,忽尔柳东家道:“对了,方才何捕头来我店里沽了几壶酒,说要去省城报道了,龙君知道么?” “哦……知道。

    ”龙蒴点头:“他那夜同我说过,被省城抽选中,要会同各路精锐捕快一道去剿灭匪祸。

    ” “我看这事儿有些不详啊。

    ”柳东家皱眉,“血腥气与戾气都极浓。

    ” “你卜过么?” “卜过,但卦象又显示何捕头安全无虞,我也就没多管了。

    不过……龙君您也知道,我天生灵觉,对这些灾祸是很敏锐的,心头总觉得非好事。

    ” “既如此,就多注意些吧,若有机会看见何捕头,我也会提醒他。

    他已出城了么?” “应当是走了。

    对了,他还跟我说,来时看见个娇艳的小娘子一脸慌张,带个箱子急急奔进城呢。

    因跑得太急,一跤跌倒,摔得灰头土脸,她却不顾自己,只管抱紧那箱子,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宝贝。

    爬起来连头上花簪掉了也不捡,只管一瘸一拐地往城北去了。

    ” “哦?”龙蒴闻言一愣,掐指算算时辰,突然神色一变,急急辞别柳东家,转身往回龙巷走去。

     若他推算不错,那惊慌的小娘子,是颠钗! 颠钗回来了。

     迎香听到门上传来凌乱的敲击声,似激乱豪雨,似叠叠战鼓,带着摧心裂魂的压迫感,每一击似乎都带着浓郁血腥气与巨大威压感,让她喘不过气来。

     是谁?她心头一阵慌乱,手足无措,龙蒴从不会如此敲门,何捕头也不会,周遭邻居街坊更从未主动登门。

    是来找麻烦的?是王家的案子又怀疑到自己了?不,不关我事,是竹丽……她下意识地想往房里躲,一晃眼间,似乎又看到那个凄风苦雨的冬夜,那些明晃晃的钢刀、虬髯抖动的大笑…… “开门!”门外传来急切嘶哑的低吼,打破单调急促的敲击,迎香一愣,紧接着心头乱跳——是颠钗,这是颠钗的声音! 颠钗回来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颤抖着手拉开门,尚未开到半边,“哗啦”一声,颠钗已连滚带爬地挤进来,一个趔趄扑倒在地,翻动两下,抬头看着她,眼中神色激动,却只露出呆滞笑意,结结巴巴道:“我回来了……我带他回来给你了!” 迎香惊愕。

    心底那片阴云酝酿多日,终于成为澎湃无边的云海,此刻它飞旋起来,挟裹着层层雾瘴,遮天蔽日地翻滚。

    其间雷鸣阵阵,紫电闪闪,紧接着暴雨倾盆,心湖掀涛,迎香心里一片昏芒,唯余浊浪滔天,难辨左右上下。

     颠钗呆呆笑着,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放下怀中一直紧抱着的箱子,当她面打开,“你看,我把他带来给你了。

    ”她献宝一般,小心翼翼地开启锁匙,然后推到迎香面前来,脸上满是邀功讨好的兴奋神色。

     迎香的眼睛红了——箱子里是王生的头颅。

     她设想过千百次,若与王生重逢,当是何等样情景?是雨雾迷蒙的四月,在金陵荡荡的秦淮河畔?她撑一把油纸伞,王生站在对岸,也撑着一把油纸伞,两人隔水相忘,脉脉无言。

    然后王生会渡河而来,站在她面前,柔声道:“还是你最好,我已悔悟了。

    ”还是在烟柳繁盛的三月,京华盛地琳琅的楼台间?在与他初见的后园里,自己依旧坐在亭间看书,手边香炉里青烟袅袅,弥散柔雅的香气,他缓缓行来,哀戚而温柔,“还是你最好,我回头来,你可愿再同我成亲?”或者……是在寒风呼啸的山岭,长日将尽,山间下过几场冷雨,她一身狼狈,奔走穿行于乱石密林间,不时回头四顾,生恐有人追上来,惶急如丧家犬。

    然后,王生出现了,携了她的手,带她离开这险恶之地,又对她道:“你受苦了,我们这就成亲。

    ”而此时……若真有此一幕幕,她必会朝他冷笑,恨恨地道:“不必了,我不再要你。

    ” 每次想到这里,她心里就闪过一阵冰凉的畅快,又带着一丝尖锐痛楚,像半冻的血,蠕蠕而动。

     她幻想过千百次与王生重逢的情景,却从未想过,能与她重逢的,只有王生的头颅。

     迎香眼前一片昏芒,只有那颗头颅。

    它静躺在箱子里,睁着眼,嘴唇微张,似笑非笑。

    颠钗的声音像从极远处传来,“你看,我带他回来给你了,你说好的。

     “我替你把他带来,送给你,可好?” “好……” 脑中闪过颠钗临行前的话,迎香一阵恶寒,身子摇摇欲坠,那颗头颅的表情似乎都舒张开来,咧嘴露出大大的笑意,高声道:“我来看你了,迎香,你不是一直想着我吗?我来看你了……”看她迟迟没有反映,颠钗便将箱子又往前推,几乎要递到她脸上来,邀功讨好道:“我带他回来了,你喜欢不?喜欢不?” “啊……”迎香双目圆瞪,浑身抖如筛糠,再也站立不稳,一个趔趄绊倒在门槛上,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往外挪,身上却直发软,难以移动半寸。

    颠钗仍傻乎乎的推着箱子给她看,那颗头颅在箱子里晃了晃,突然翻倒,露出脖子上凹凸不平、艳红刺目的断口来,映在迎香眼里,似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嘴,要将她一口吞进去。

    她语无伦次,身上乱抖,依依呀呀地乱喊,声音却似被掐在了喉咙里,难以传开,只余嘶嘶喑哑。

     “你喜欢不?我……带他来了。

    ”颠钗似牙牙学语的孩童,一字一顿,痴痴笑着。

     “别过来……我,我不要你了……”迎香发出虚弱的呻吟,徒劳地后退。

    眼前浮起那夜王家血案,竹丽五指如刀,仰天长笑,泪水与快意交织出迟来的复仇;幻境中,苏公子挺剑激战,骊思欢掩藏在漫不经心下的残忍血腥;还有……那个凄迷夜晚,她独行山道,带着一身伤,一脸泪,惶然疾奔,只盼赶紧逃进金陵城,去朱雀大道找王家,王生在等她,她也在等王生——等她守孝期满,等他来年三月上门提亲。

    现下虽早了些,但自己既已在金陵附近,性命攸关的时刻去投奔他求助,他定当会护得自己周全吧?过往一一在她眼前浮现,这些亦真亦换,忽远忽近的画面彼此交融,倾轧,吞噬,分不清到底是竹丽杀了王川,还是骊思欢杀了苏公子,又或者,其实是苏公子杀了竹丽,骊思欢又杀了王川?而自己昔年的遭遇过往,都只是幻象,只有眼前,眼前这颗头颅是真实的,那黑洞洞的双眼、散乱的头发、糊满血污的面颊、咧开泛黑的嘴唇都在蠕动,同她说话,呼唤她的名字…… 迎香眼前白光乱闪,无数嚣杂的声音洪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渐渐淹过她的脚踝、腰肢、颈项,吞没她整个人,从她眼中夺走一切鲜活现实的色彩。

     世界摇晃起来,似一座分崩离析的高塔,在她眼中逐渐凋零破碎,飞速旋转,围绕那颗头颅为中心,翻滚、起伏,万物皆在奇异的节奏中起舞,渐渐腾跃飞升,似有听不见的旋律将它们串联起来,还有看不见的手指挥着它们的移动。

    忽然,那颗头颅朝她翻出个白眼,咧嘴大笑,口中喷出大股大股浓腻的血浆,腥气弥漫…… 迎香已在这癫狂的环境中魔怔了,瞪大眼盯着这一幕,身心似都已脱离现实世界的羁绊,沦入混沌虚空。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断喝:“退开!”颠钗如遭雷轰,手上一抖,身子往后跳去,不意间一脚踢在箱子上,将箱子碰翻,那头颅便跌落下来,滴溜溜滚到一旁。

    迎香呆滞在地,目光只随那头颅移动。

    喝令过后,龙蒴大步走入,先将倚在门槛上的迎香推开,即刻关门落锁,防人看见院内这一幕。

    所幸这处宅院位于巷底,若非有人专程上门来买香料经文,平日里绝少有人经过,颠钗与迎香不过寻常对话声量,动静不大,才未引人注意。

     龙蒴关好大门,回头细察二女形状,心头不由暗暗吃惊。

    颠钗本非凡人,心性愚钝,痴呆固执,只知听从命令,此刻受他喝止,顿时撒手抱头鼠窜,躲在树下缩成一团。

    迎香的情形看上去则更糟糕十倍,她整个人仿佛已失了魂魄,状若疯癫,眼中满盈惊恐,嘴角却挂着笑,紧盯住那头颅,手在空中乱舞,嘴里不知喃喃说些什么。

     龙蒴皱眉略一思索,心下已有计算,走上前来,想将迎香扶起,她却视而不见,手脚伸直,在空中乱扑乱打,嘴里呜呜有声,不似人言,更像困兽的咆哮。

    龙蒴架住她双手,凝神盯着她双目,眼中流动若有若无的神异光彩。

    迎香为他目光震慑,渐渐平静下来,手脚不再乱动,双眼却依旧呆滞,张了张嘴,未吐出只言片语。

    龙蒴松开手,她便睁着眼软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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