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露出似惧怕又似欣喜的神色,低低唤了一声:“爹。
”。
翁老爷子定定看着他,听他这声爹,脸上渐露出笑容:“笛儿。
”
“爹,你去吧。
”
“往哪里去?”翁老爷子一动不动。
“你已过世,莫再留念世间,早入轮回去吧。
”
“呵呵……轮回。
”翁老爷子笑起来,声音有些刺耳:“吾儿,你是不知,爹已将脊梁骨都卖与了别人,如何还入得轮回?”
翁笛不语,脸上神色渐冷下去,似乎正从彩色的活人变成黑白剪影。
片刻后,他道:“你又说这样的话。
”
“这次是真的,真的把脊梁骨都折变给别人了。
”翁老爷子朝前走了两步,在翁笛身前站定,细细打量他。
“唔……你这几年在省城,倒是长好了,壮实了。
”
“是,比当年吃不饱饭还得挨打的日子,自然是好多了。
”翁笛口气冷硬。
“哎……”翁老爷子摇摇头,四周黑雾涌动,他身影渐融入雾中,很快便看不到了。
远方出现一似光亮,翁笛“哼”了一声,大步朝那光处走去。
龙蒴拿起香炉,里面短短三支梦甜香已燃尽了,空余香灰还散发余温。
他摇摇头,正欲将灰烬拿去倒,迎香推门进来,闻得屋内香味,不由奇道:“哪里来的梦甜香?”
“我买的。
”龙蒴道:“有些事需焚香为引,你制香不易,此处焚了有些可惜,就去街头买了点梦甜香来对付着用。
”
迎香闻言,把炉内香灰撮了些来嗅,摇头道:“这香制得实在不好,偷工减料得厉害,看起来一根有三寸长,其实顶多一刻就得烧完,你十文钱买来,只得七文钱的受用,还不如我给你制呢。
”
“呵,估得很准,确实只燃了一刻,害人话都没能讲完。
”龙蒴摇头笑道:“既如此,就劳烦你做点可靠的。
”
“这容易。
”迎香爽快应承下来。
两人一起生活已有数日,比初见时熟络了不少,迎香对龙蒴的戒心也去了好些。
龙蒴淡漠有礼,以君子待她,从不提什么要求,也未曾给她添过麻烦。
近日几次出门遇见人,那些扫在两人身上的眼光总有暧昧不明的意味。
还有些人大约是念念不忘之前她受欺辱的局面,见了他们,便忍不住出言挑衅,皆被龙蒴一一挡了回去。
只是,有些话难以轻易平息。
方才在院里,她就听外头有人交谈,那般响亮的声音,也不知是否故意说给这宅里人听的。
什么她轻浮无礼,爱慕虚荣,明明有夫君,为何之前不交待,让人“穆姑娘,穆姑娘”叫了那么久,莫非还想冒充黄花闺女骗人不成?好不要脸。
让她惊讶的是,今日听到这些,她竟已能做到心如止水,即便恶言纷纷,又怎样呢?这些人顶多在墙外嚼舌根,没有打上门来将自己赶走的胆气。
况且,有龙蒴在,情况确实好得多了,至少……若再遇到张硕那般无耻之徒,不会是自己一人挨揍受辱。
想到张硕那浪荡子,她脸上突然一红,此前还担忧龙蒴会否趁夜对自己不轨,为此两三个晚上都惶惶不敢安睡,谁知他每日夜间回西厢房入睡,不往自己这边多靠近一步。
白日间言行也十分坦荡,虽不像夫子般讲究男女之防,但大方有礼,从未有轻薄神态,倒显得自己小人之心了。
“对了,制这香是用来做什么的?若是供神,就需浓醇些;若是熏染,那得清透些。
”
“都不是,是拿来引路的。
”龙蒴道:“翁老爷子那里,我用了他的脊骨,需得为他传些话给他儿子。
”
“不是说他赠你的吗?”
“呵,人世间哪来那么多赠,多少是有条件的。
何况,翁老爷子与我非亲非故,我以那形象去见他……”龙蒴抬头看着窗外,低声道:“这世间同我离去时并未有不同。
”
“那这梦甜香算我赠你的。
”察觉他似有心事,迎香忙打趣道:“你拿了人家脊梁骨,这可不是寻常东西,要你做些事也正常,莫在意了。
我正好有备料,给你赶制些梦甜香出来,早日了了这承诺,无牵无挂才轻松。
”
龙蒴不语,转头朝外看了看,对她道:“出去吧,要有人来敲门了。
”话音方落,听得门口传来敲击声,有个陌生的声音在外问道:“龙家娘子在不?”
迎香初次听人唤她“龙家娘子”,一时反应不过来。
龙蒴已走了出去,应道:“在的。
”
打开门,门口是个青年,一身仆役装扮。
这人打过招呼,自我介绍道:“小人是萧公子的随从,唤作六斤。
我家公子闻得贵府上穆娘子擅作各色香品,特命我来采买些。
”
见是买香的主顾,龙蒴便请他进屋来谈,六斤却扭扭捏捏,只走至院中,在石桌旁站住,眼睛总往外头瞟。
龙蒴有疑,顺他目光望去,见对面屋檐旁露出一抹翠绿裙边,似有个女子藏在那里。
他也不问,顺势请六斤就在石桌边坐了。
迎香沏上茶出来,听他所言,摇头道:“抱歉,之前制好的香皆已售出,手头没有现成的。
不过各色原料均已备下了,几日间便可制出,不知萧公子想要怎样的香品?”
“嗯……这个。
”六斤朝外看了看,说道:“小人并不懂香,只听萧公子说要新巧特别的,去去浊气和晦气。
”
“如何新巧特别法?”迎香又问。
六斤挠头,想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小人……小人一个粗使下人,实在不懂这香啊粉的。
”他抬头朝外看了看,又支吾道:“我家公子只说受了浊气,感觉臭得了不得,需得新奇别致的香,莫要用那些沉香啊,速香啊一类的俗物,最好……最好……”说到这里,他再次抬头往外瞅,这回连迎香也注意到了,见巷子对面斜前方的屋檐下站着一人,此刻正探头往此处看,露出半个身子。
迎香仔细一看,竟是萧家那丫头。
“哎,想起来了!公子的意思呢,应是说翁家那少爷太俗,浊臭。
”六斤拍掌道:“公子是官家的读书人,清贵,受不得这些污秽气息,因此要不流俗的香,最好就跟那个,那个掏钱一样,质朴些,不用名贵料子,方是读书人的品格。
”
“掏钱?”迎香不解。
“呵呵,六斤兄弟的意思,是指陶渊明陶潜吧。
”龙蒴抿了口茶,笑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萧公子果然风雅,甚懂得这些讲究。
”
“对,对,就是这个!”六斤大笑。
迎香听他要求,心下已有了计较,思索片刻,问道:“萧公子的意思是只要香味清雅别致,有出尘之气便好,并不需用名贵的香料,是么?”
“是这样。
”六斤点头道:“但是……但是也不可太随意了。
跟着我家公子这些年,揣摩他性子吧,是既要讲究,又不能那么讲究的。
我不懂香,随口瞎说,其实我觉着,这香就算不要名贵香料,也一定得给做精细了,随意应付不得,所以……若龙家娘子你觉着为难的话……”
“无妨。
”迎香道:“我为萧公子做些草木真天香吧。
香道高低与否不仅在材料贵贱,更在契合用者需要和心境。
此香所用皆为天然常见之物,但经长时间热蒸熏制后即可成,保准是萧公子在其他名贵香品上不曾嗅到的独特香味。
三日,只需三日,我便可将香料奉上。
”
“哎呀,那多谢小娘子。
”听她这般担保,六斤大喜,留下定金便告辞了。
送走六斤,龙蒴锁了门,问迎香:“你这香打算如何做?”
“呵呵,萧公子不要名贵材料,我便从地里捡些东西给他好了。
”迎香笑道:“此香只需采些橘叶,再找些旧竹篾片即可。
做的时候,先把橘叶分多次捣烂,同旧竹篾片一道密封在小罐里,放入蒸笼内,架火上长时间热蒸。
将橘叶香气都逼入陈年竹篾中去,再取出竹篾片来切细密封好。
用时只需放到香炉中慢慢炷着,自有一股别样清香出来。
记得我家那本香谱上记载,此味‘其香清,若春时晓行山径’,你说别致不别致?”
“果然有趣。
”龙蒴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这个萧公子……似乎太过讲究读书人风骨,不太像官场上进出的人。
”
“我也觉得他太过了。
”迎香道:“我制过许多香,当年也听老师傅们说过各种故事,像萧公子这般……还真没见过。
一般说来,出身清贵者即便追求返璞归真,也不至如此刻意,一点上等香料不用,反倒显得虚伪了。
这草木真天香,最初是个用不起香料的穷书生制出来的,虽有此做法流传,但严格说来并不算正统制香之道,多少有些上不得台面。
”
“虚伪、上不得台面么?这倒是很贴切了。
”龙蒴似乎话里有话,朝门口看去,大门紧闭,铁锁横插,将宅内宅外分割成两个世界。
他看了两眼,回头问道:“那躲在檐下的姑娘,你认识么?”
“……算认识吧。
”迎香想起那日在萧家门口遭遇的羞辱,身上不由有些僵,那丫头的言行她至今记忆犹新,棍子虽没打在身上,但打在心上,岂不比打在身上更痛许多?那般泼辣大胆的丫头,今日竟藏头露尾,畏畏缩缩。
回忆六斤的态度,这是怎么个情况,迎香心里也大概明白了。
六斤离了龙家,一路往斜对面的屋檐下跑,见倾枝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看,三步并作两步到她跟前,长出一口气,抹了把汗,顿足道:“哎哟,倾枝姑娘,你这可是把小人逼上梁山了。
”
“香跟她说好了吗?”倾枝急切地问。
“说好了,说好了,这不,定金都付了。
”六斤展开钱袋给她看,嘴里一叠声抱怨道:“我从不懂这些香啊粉啊的,你既在公子面前说你晓得哪有好香料卖,到了这里,又执拗着不肯进去谈,推我过去说,我哪懂什么香,一进了人家大门,更是紧张得满头汗,这要是说错了,公子怪罪下来……你是亲戚家的人,公子自不会多加责罚,我可跟着他许多年了,知晓他的脾气……”
“哎,六斤哥,不是我害你,实在是无法过去。
”倾枝听他絮絮叨叨埋怨个不停,皱眉道:“我难道有意要你出丑不成?只因我与那女人……”她顿了顿,看四下无人,悄声将自己当日追打穆迎香之事讲给六斤听,说完问道:“你说,我打错了没有?明明就是太太吩咐说不用她写的经文,也不要她再上门来。
”
“可是,也没说把她打出去嘛,你使棍子撵人……”
“我不撵她,她兴许隔天还来呢!当时城里说得那般难听,人人都知她是个肮脏的粉头,对这种女人,难道不该狠一点?”倾枝振振有词,叉腰道:“我当日没打错她,今日也不上门去请她做香!当初打骂,现在又请她做东西,好似赔礼道歉一般,岂不是朝她低头了?所以……”看六斤不语,倾枝顿了顿,道:“所以我才不去呢,只能劳烦你了,六斤哥。
哎,你不也很厉害吗?讲得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