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奴才送崔出宫门,他心里舍不下主子,叮嘱奴才一定要伺候好主子。
还说要把三个徒弟派过来,主子随意儿给安排个差使,好替他在主子身边效力。
”
锦书嗯了一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原就是顺理成章的。
她欠着崔贵祥的情儿,他这会子在太皇太后跟前当差,将来就算升不了十二宫都统太监,晚年必定是老来有依的。
他没有更亲近的人,干儿子像撒出去的鹰,自己混得不赖,用不着干爸爸看顾。
宫里就剩三个徒弟要安置,她眼下晋了高位,提携一把也合情理。
“这么的,我三个师哥交给李总管,您给安排几个好差事。
”锦书冲李玉贵笑了笑,“我向来不问这些事,自己指派也不得法,就依仗您了。
”
李玉贵诚惶诚恐,插秧似的扎了下去,“主子言重了,奴才给主子分忧是分内的事儿。
奴才回去就找大总管查出缺档,我记得造办处少两个采买,内务府里少个秉笔,都是肥得流油的好差。
高丛那老不死的九成儿是留给自己徒弟的,奴才说皇贵妃的师哥要顶缺,料他不敢不给。
”
锦书点了点头,“那就劳烦您了,这就办去吧!”
李玉贵“嗻”的一声领命退了出去。
金迎福垂手道:“要说崔的三个徒弟带得真是好!个个都是沉稳人,面上不外露,不哼不哈的心里有数,办事踏实靠得住。
”
锦书笑道:“是我干爸爸能耐高,名师出高徒一点没错。
我后儿要去给老祖宗请安,您替我置办点东西,我惦记我干爸爸的身子骨,带些补药给他。
”
“是咧!”金迎福打了个千儿,“主子劳顿,先歇会子。
宫膳房回头就排膳,严御医在抱厦里候着,等主子用了膳就来请脉。
”
锦书坐直了道:“甭等了,传进来吧!”
金迎福应个嗻,却行退出去,小跑往延洪殿传钧旨去了。
蝈蝈儿伺候着她挪到偏殿里去,放下幔子设起了屏风。
严三哥随后进来,身后还跟了两个太医,一溜隔着绡纱帐子趴在地上磕头,“奴才们叩请主子娘娘金安!”
锦书让起来,严三哥行动愈发谨慎,心头暗道这位今时不同往日,先前只是个嫔,现在一气儿越过次序晋了皇贵妃。
自己专职伺候着也水涨船高,脸上很有光。
只是位份越高,求子只怕更心切,这毛病又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调理清爽的。
想到这里背上寒毛林立,不由又戚戚然起来。
左右副手退到一边侍立,一只皓腕从里头伸出来搁在脉枕上,衬着墨绿的枕袱,羊脂玉般的细腻温润。
严三哥跪在脚踏上,闭着眼睛歪着脑袋,专心致志地把脉,一屋子肃静得连声咳嗽都不闻。
“奴才有话问主子。
”严三哥伏下去,手指抠着砖头缝道,“主子这月行经可是提前了?还有没有痛经的症候?”
“提前了三天,还有些儿痛,破冰似的,一刹儿就过的。
”
“奴才后头的话大不敬,请主子娘娘恕罪。
”严三哥的额头抵在金砖上,顿了顿才道,“奴才要问主子房事,皇上临幸,事后可会晕眩,有酸胀的感觉?”
锦书坐在屏风后也有些尴尬,支吾了半天才道:“有的,都有的。
”
严三哥跪在地上喃喃讷讷不知嘀咕些什么,隔了会儿说:“主子娘娘请放宽心,依着奴才瞧,这病症已经大大的改观了,单就行经破冰这一项就值得高兴。
晕眩酸胀再行调息,只要没有寒意,龙精温养得住,奴才就有法子医治。
奴才再开一付药,吃上一个月,一个月后再进高丽参。
这么的长期颐养下去,奴才估摸着到明年开春前后就该有喜信儿了。
”
锦书听了欢喜起来,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她嘴上不说,心里总是盼着有孩子的,倘或能怀上,那就是上辈子积了大德了。
严三哥领着徒弟退到外间开药方子,后面脆脆拿红绸铺漆盘,端着二十两银子到他面前,笑道:“严大人辛苦,这是娘娘赏的,说谢谢大人这两个月费的心思。
等日后怀上了龙种,还要重重地答谢大人呢!”
严三哥惶恐道:“奴才职责所在,怎么敢叫娘娘破费!”
脆脆道:“大人过谦了,贵主儿赏罚分明,大人有功,一定要赏的。
”
严三哥忙跪下谢恩,稽首道:“奴才定不负娘娘重望,尽心尽力钻研医道,保娘娘早些个迎小主子来。
”
“那您就是娘娘的恩人,是送子的活菩萨,咱们翊坤宫上下都感念您哪。
”脆脆含笑,蹲了蹲福出了次间。
将近午正,日头底下燥热。
廊沿的月洞窗前挂着个鹦鹉架子,那鸟儿也热得受不住,扑腾翅膀上下翻转,脚上的鎏金链子撞在铜食罐上哗啦作响。
蝈蝈儿出来给鸟儿添食水,脆脆紧走过来问:“主子歇觉了?昨儿嘱咐我收拾东西来着,箱箱笼笼装了三车,你得了闲儿去瞧一眼,少了什么再补足。
”
蝈蝈儿说:“漠北远,路上要走几个月呢!入了秋冻掉鼻子,多带御寒的衣裳没错儿!”
两个人正计较让内务府赶工出过冬行头,芍药儿从出廊下过来,朝殿里看了看问:“咱们主子歇下了?”
“才躺下。
”脆脆觑他一眼,“看你贼头贼脑,又出什么幺蛾子?”
芍药儿捋下马蹄袖当扇子来回扇风,摇头道:“我才刚往四执库去,路上听说宝答应出了岔子。
”
蝈蝈儿和脆脆怔忡着问怎么回事,芍药儿咂了咂嘴,“昨儿宝答应从毓庆宫回去,道上冲撞了陈贤妃。
那位主子是有名的刺儿头,这会儿又挺个大肚子,就差没躺着走了。
见宝答应位份低好欺负,二话不说就给关到北五所去了,这会子还没放出来呢!”
“嗬,这位小主儿好大的脾气!宫里谁不知道咱们主子和宝答应好?她分明是冲着贵主儿来的!”脆脆拔高了嗓子转身进殿,嘟囔道,“我告诉贵主儿去,她一个妃子还想翻了天了!”
蝈蝈儿站在门槛前拧眉琢磨,上回各宫都来敬贺主子晋皇贵妃,就她没来,明摆着是不给这里面子,今儿又整这出,存着心的寻不自在。
只是贤妃肚子里有龙种,就是占着理,只怕也不好拿她怎么样。
“芍药花儿,主子有口谕,让你上北五所把人带到翊坤宫来,谁有异议,叫她来找主子理论。
”脆脆闷头从寝宫里出来,在廊子下指派,“带几个人,主子说别理那些混账行子,只管办你的差。
”
芍药儿“哎”了声,勾手招来邱八和几个青年太监,一群人恶狠狠出了翊坤门。
蝈蝈儿扭身进明间,看见锦书歪在榻上擦脸,上前蹲了福道:“主子怎么毛躁起来?不问情由地去放人,陈贤妃肯定是不依的,回头必定要闹了来。
”
锦书冷哼一声,“叫她来,别打量怀着肚子我就奈何不了她!她既然爱出头,我就拿她做筏子。
我才晋位,原不想立威的,大家各自过日子,谁也不惹着谁,挺好的事儿,不曾想偏有人作祟不叫我好过,反正闹了,索性大家都别想安生!”
蝈蝈儿看她气得不轻,嘴上不好说,心里却觉得她太过仗义了些。
到天到地论,宝答应和她没有那么密切的关系,就是有前头太子那一层,到底促成那件事的是太子,她过意不去把责任揽了过来,这些时日对古鉴斋的关照作弥补也尽够了,犯不着为个低等媵妾得罪贤妃吧!
她挨了过去接她手里的帕子,小心道:“主子,奴才有句话想和您说。
”
锦书调过头来看她,“你有话就说,我听着的。
”
“我想和您说,别人的肉,再怎么贴不到自己身上。
万事都有个限,就好比您和宝答应,哪里能看顾她一辈子?走得太近惹人侧目,再弄出些有的没的来,对她不好,对您自己也有损耗。
”蝈蝈儿舔了舔唇,脸上有难色,“您再过几天就要随万岁爷往漠北,宝答应还得在宫里生活,您前脚走,贤妃后脚更变本加厉怎么办?她孕了皇子或帝姬,地位是岿然不动的,要对付个小答应,简直玩儿似的!依着我说,您在中间调和调和反倒好,说个情儿,大事化小也就罢了。
”
锦书叫她这一提点回过味儿来——可不是吗,救得了一回,救不了第二回,她总有落单的时候。
宫里人心险恶,她位份低,不能随扈,留下来岂不任人宰割?
“我琢磨着你这话有理。
”她蹙眉靠在引枕上叹气,“我和万岁爷求过,想晋她的位,也免得遭别人随性儿欺负,可万岁爷说什么都不答应,怎么办呢?”她揉了揉额头,“我得想个两全的法子。
蝈蝈儿,我也不知是怎么的,对旁人没那么上心,偏对她撒不开手。
按理说,我在吃穿用度上顾念她,叫她过得滋润也算尽了意思了。
可你看看,她一出岔子,我就急得火烧眉毛,这是怎么回事!”
蝈蝈儿笑道:“您是热心肠,加上她和您有几分像,您就真拿她当姐妹了。
”
她沉吟道:“大约是吧!她不容易,活得比我艰难。
”
“那奴才这就去追芍药儿?”
锦书摇了摇头,“人是一定要放出来的,纵着陈贤妃,她越性儿放肆得没边儿了。
还有淑妃和通嫔,把宫务交给她们,这倒好,比我还不问事。
我先头说把宝楹托付给她们,看来是靠不住的。
”
“主子要传她们来问话吗?”蝈蝈儿慢慢替她打着扇子道。
“先搁着,回头再说不迟。
人多了反而不好说话,贤妃不来则罢,万一来闹,我也要挫挫她的锐气!”
正说着,外面苏拉通报宝答应到了。
锦书忙下榻迎出去,看见宝楹发髻散乱,由新儿和小宫女扶进来。
上了台阶自己抿抿头,朝锦书请了个双安,“奴才失仪了,贵主儿见谅。
”
锦书满心晦涩,看她狼狈得那样,越发憎恶陈贤妃。
“这是怎么回事?”她上去携她,她却往后退了一大步。
“奴才在里头关了一夜,身上脏的。
”言罢笑了笑,“贵主儿自去坐着,奴才下头给您回话儿。
”
锦书无奈叫人搬了杌子来给她坐,方道:“是回去的路上碰见她的?”
新儿在一旁愤愤不平,接口道:“我和主子回古鉴斋去,过景耀门夹道正遇上贤主子的肩舆。
正是拐弯的地儿,一个没留神险些撞上,贤主子的辇晃了晃,又没跌下来,她就说宝主子是成心的,要害她肚子里的龙种。
主子一味地赔礼说好话儿,她就是不依不饶,嘴里夹枪带炮的骂得难听,还牵扯上您,说您有法术,把万岁爷弄得五迷六道,害了太子爷,害了皇后娘娘,迟早要颠覆大英。
主子和她理论,她发狠叫精奇嬷嬷抽主子嘴巴……”新儿哭得语不成调,拭着泪道,“后来就把主子和我都关到北五所去了,说没她的令儿不叫放出来。
”
锦书听得拱火儿,这贤妃向来目中无人,仗着大肚子索性甩开膀子不顾情面了。
原先她在慈宁宫当差时就领教过她的利嘴,如今公然的编排她,这口气断不能忍!
她握着拳点头,“这事儿我知道了,委屈姐姐关了一夜黑屋子。
”偏头吩咐春桃,“你带宝主子上西次间里去,伺候沐浴,后头的事交给我办。
”
宝楹哀声道:“人在矮檐下,忍忍就算了,您别为我和她闹。
”
锦书笑了笑,宽慰道:“我心里有数,你别管,梳洗完了吃饱肚子歇着,也别出来,她在我这里撒泼,管叫她得不着好处!”
宝楹蹲了蹲,跟着春桃去了。
她起身踱到窗前,东边梧桐下安了一架秋千,在花海树影里款款摇荡。
她盯着麻绳出神,宝楹在宫里没法待,谁能护她周全?这么算来只能往清漪园里送了,太皇太后跟前没人敢造次,管她什么妃,要往清漪园寻不自在,还得掂量掂量。
只是要伺候老祖宗,没有那边亲点也过不去,除非是削了位份……这事儿有些冒险,一旦贬黜只剩出宫一条道儿,这样大的事不问过宝楹的意思自己做主,她要是不愿意,自己又要落个里外不是人了。
门上竹帘响动,脆脆急急进来回禀,“主子……主子,贤妃来了!那架势了不得,脸拉了有二尺来长,说要求见皇贵妃。
”
锦书一哂,“她火气旺,叫她在抱厦里候着,晾够了一炷香再让她进来。
”自己敛了衣裙绕过花梨木透雕藤萝松缠枝落地罩,直朝次间里去。
那厢宝楹出了浴正挽头发,见锦书来了站起身相迎,讷讷道:“我才刚听说贤妃娘娘来了,这会子怎么样?”
锦书脸上浮出不屑来,只道:“且叫她枯等,等得只管坐着,等不得就走,我也犯不着留她。
”说着摆摆手把殿里侍立的人打发了出去,拉着宝楹在罗汉榻上坐定,顿了顿才犹豫道,“姐姐,我问你一句话,你对万岁爷,对这皇宫大内有没有留恋?”
宝楹怔了怔,“怎么问这个?我说没有留恋,你打算怎么料理?”
锦书直直看着她,“万岁爷有意儿放你出宫,原说让你隐姓埋名的上外省去,可我想着那样太不易,你一个人不成。
要是你有这个意思,我寻个光明正大的由头安置你,你瞧怎么样?”
宝楹猛直起身子两眼放光,一把抓住她,颤声道:“真要那样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活在这四方天里不人不鬼的,你能让我出去,我给你立长生牌位日夜供奉你。
贵主儿……锦书,你是好人,救我苦难的活菩萨!”
锦书点头,想着她以后的光景,鼻子不由又发酸,“我拿不定主意,怕你艰难了要埋怨我。
”
宝楹苦笑,“再艰难能难得过现在?这宫里谁都可以训诫我。
前头有禁足这一出,同样位份里也没人瞧得起,我是面子里子全没的人,还在乎什么?”
锦书看她眼神坚定,知道她是下了狠心的,便咬牙道:“万岁爷御驾亲征,我是要随扈的,把你放在宫里我不放心。
今儿借着贤妃来闹,就削你的位份送进清漪园去。
你在那里安生待着,等皇上回銮,我替你物色个好人配出去,这么的你下半辈子还有些盼头,好不好?”
宝楹泪眼朦胧地点头,“这是天要救我呢!我心里求之不得,只要能出去,哪怕叫我缺条胳膊少条腿,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儿。
”
锦书站起来道:“既这么,你等我好信儿。
我这就会会那贤妃去,瞧瞧她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贤妃不贤,宫里上下有口皆碑。
这人骄横,脸盘大,架子也大,和一样位份的说话,敢指着鼻子像训孙子似的,任谁也不买账。
口气比天大,膝盖绷得紧,脊背也挺得直,一副老子天下第一不怕死的架势。
锦书眯眼打量她,牙根痒痒,恨不得把她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
“贤姐姐来了?”她换个好脸子,冲邱八努嘴,“二总管快搬瓷杌子来请贤主子坐。
”
贤妃怀着孩子胡吃海塞,胖得没了样子,活像个吹了气的猪馕儿。
她斜眼一乜,“甭客套,我来问贵主子一句话,昨儿晚上冲撞我的贱婢,贵主子就那么给放了?”
锦书笑眯眯的颔首,“是放了,这会子在我宫里呢。
贤姐姐是为这事来?”
贤妃一哼,没搭腔。
心道不为这事我来这里干什么?看你怎么个神气活现的得瑟?
锦书又指派人给她上茶,“姐姐喝口茶消消火。
适才叫姐姐等了半天不好意思的,我那时候问宝答应情由儿呢,来龙去脉我也知道了个大概。
”
贤妃嘴角一沉道:“这样好,也省得我费口舌。
我肚子里养的是金枝玉叶,萨满算了叫六月头上要避开属马的人,我连伺候的都打发了,谁知道半道儿上冒出个她来,她分明是成心来害我!您是副后,宫里事儿您断的,可别护短,我等着一个交代呢!”
廊下鹄立的人咋舌,好家伙呀!语气咄咄逼人,张嘴不拿“奴才”自称,一口一个“我”的,还要交代,真把翊坤宫当自家后院呢!
锦书有些意外,她背后说她坏话,竟然连一点儿理亏的感觉都没有,果然是磨练成精了!
她咳嗽一声,“姐姐怎么知道宝答应属马的?宫里这么多人,保不定记错了,倘或错了岂不冤枉了她?”
贤妃撇着嘴说:“我和容嫔闲话,提起属相,她说宝答应就是属马的。
真是晦气,怕什么来什么,正碰上这扫把星!”
“容嫔?”锦书脸上起了一层严霜,“姐姐听她的?她说没说我也是属马的?”转而一笑,“宝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