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嘴硬就给朕往死里打,三十鞭子不够打八十。
朕知道他们是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好哥们儿,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什么硬骨头,都是虚妄!”他顿了顿,突然狞笑,“蘸了卤水打,打得越狠越好。
朕要平定北方,家务事先得理理清,再纵着太子,他越性儿敢在老虎头上捉虱子,朕成了什么人了!还有勒泰和豫亲王的门人包衣,一个不漏的给朕连锅端了。
男的充军,女的送宁古塔犒劳将士去,没有女人,男人办正事都没精神,朕这是爱护边关将领。
”
庄亲王呃了声,顺着应承道:“万岁爷您圣明。
”心里到底记挂太子的后路,皇帝这会子急红了眼,斗鸡似的连人都吃得下。
原本还把父子情挑在大拇哥上,怪只怪太子不知长短进退,太过冒犯天颜了,皇帝毕竟不是寻常人,岂能容得他一再放肆。
“皇兄……”庄亲王迟疑道,“太子那里……”
皇帝转过脸狠狠看他,“你还想着为他求情?他淫乱宫闱,图谋不轨,你还为他求情?”
庄亲王悚然一惊,躬身道:“臣弟不敢,臣弟只是想问,您预备怎么处置谨嫔?一切因她而起,难保她和这件事没有兜搭,倘或慎刑司和善捕营拷问下来果然有牵连,您又怎么善后?”
皇帝抿嘴沉默下来,怎么善后,问得好啊!怎么善后,他自己也不知道。
赐绫子、贴加官,明戮暗鸠?真要那样,连着他也活不成。
他背手站在廊庑下,手指轻轻摩挲着象牙扇骨,院子里树上的蝉鸣一声声吵得他头昏脑涨。
他没了主意,要杀逆臣轻而易举,怕只怕他们当真供出个锦书来,他再一力的维护,届时如何保她,又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办了太子,她定会恨透了他,往后别说冲他强颜欢笑,恐怕连看都不会再看他一眼了。
刚才那个伺候花草的小苏拉给杀了头,门上的宫女太监个个都看见了,吓得发疟疾似的狂抖起来。
给撵到梢间门前的春桃懵了半天猛地清醒过来,拉了蝈蝈儿就往继徳堂里去。
进了宛委别藏,看见锦书哭得没了模样,两个眼睛肿得像胡桃。
满地上的水迹,茶叶沫子和着瓷渣儿,溅得到处都是。
招呼小宫女进来收拾,蝈蝈儿绞了热帕子上前给她净脸,一面轻声问:“主子这是怎么回事?才刚来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怎么一转眼就恼了?”
锦书掖着眼睛不说话,隔了半晌才道:“他撒癔症。
”指着那堆鞋帮子鞋底子,“收拾起来送烧化处去,别叫我再瞧见这东西。
我真是吃饱了撑的,得了闲儿吃睡都长肉,何必要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蝈蝈儿,往后他来了别开门,就说我死了。
”
春桃和蝈蝈儿巴巴地对看两眼,没敢应她。
锦书独个儿歪在炕上,只觉肠子都绞成了疙瘩。
他还能来吗?误会那样的深,他恨死了她,也许从此再不踏足毓庆宫了。
她心里苦透了,有满腹的冤屈没地方可诉,他这人独断专横,说出来的话像尖刀。
她心灰到了极处,懒得再思量那些。
终究不是个能托付的良人,她只看见他天皇贵胄的儒雅气派,却忘了他骨子里嗜杀的本性。
脑子里昏沉沉,心却揪着像被热油泼了似的。
她在半梦半醒间徘徊,听着春桃喋喋不休地抱怨,蝈蝈儿小心翼翼地开解,这时脆脆掀了帘子进来,乍乍乎乎地说:“怎么回事?我听说小周全叫万岁爷给杀了,为什么呀?”
脆脆先前跑腿往宝楹那里送东西,正好错开了毓庆宫里发生的一切。
春桃使劲儿的丢眼色,她愣是没看见,原本该瞒着锦书的话脱口就问出来了。
锦书徒地一惊,直起身子问:“你说什么?”转而看着蝈蝈儿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蝈蝈儿看也没法子藏了,只得道:“回主子话儿,刚才万岁爷从屋里出去,在石榴树那儿叫周全撞了满身水,龙颜大怒,就命人把周全给……杀了。
”
锦书颓然跌靠在引枕上,喃喃自语,“他何必拿我身边的人开刀,不如杀了我干净……我罪孽这样深,怎么赔周全一条命呢?”
她木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把屋里三个人吓坏了。
春桃赶紧安慰,“好主子,不值当什么,我们做奴才的就是这个命,为主子死是荣耀,您千万别放在心上!不是我说,周全也是个没眼色的,平日里莽撞就不提了,万岁爷正窝火,他偏往枪头子上撞,死了也是活该,不碍着主子什么。
您踏踏实实的,咱们多给他烧点儿纸钱上路,没路子替他超度,就烧两本经给他,也算尽了意思了。
主子放心,这事儿奴才去办,一定办的妥妥帖帖的。
”
锦书摇头,“要紧的是活人,他家里还指着他的月俸过日子。
”转而对蝈蝈儿道,“开箱子,取一百两银子交内务府,就说是我的打赏,请他们转交周全家里。
好歹他跟了我一场,这回也是因着我的事受牵连,我心里真个儿不受用。
那点子钱算我给他家里的抚恤,倘或我还在,往后冬夏按时令儿送碳敬、冰敬。
要是连我也不在了……那就没办法顾全了。
”
蝈蝈儿打了个寒战,忙道:“主子,您别胡思乱想,万岁爷再大的火气也不会牵累到您的,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咱们瞧得真真儿的,他情愿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您,您二位不过是眼下坎坷,过了这一阵子,后头兴许就好了。
”
锦书凄凉一笑,“哪里还有后头,缘分到这儿也就尽了。
”说着兀自靠着靠垫儿闭上了眼。
他那些话又在耳边回荡起来,自己也不明白,那块表怎么就到太子身上去了,莫非身边有内贼不成?还有太子谋划的事,究竟是什么?只怪自己糊涂面嫩,上回在养心殿没和他把话敞开了说清楚,到现在九成是要弄出了祸端来了。
“脆脆,你去给得胜传个话儿,让他往四执库去找芍药花儿,请他得了闲一定过来一趟,我有话问他。
”锦书说着下炕穿鞋,着急忙慌地进后身房,大箱小箱、柜子、屉子、妆奁盒子里的到处翻找起来。
蝈蝈儿和春桃站在边上无所适从,又搭不上手,干站着问:“主子找什么?吩咐一声,这是奴才们的本分。
”
她把皇帝赏下来的首饰头面抖落得到处都是,回身道:“再找找那块表,往细了找,多留神些个,或者就找着了。
”
那两个人料着这回的祸头子十有八九就是那块表,忙应个是,一头扎进“皇恩浩荡”里,一个盒子,一副卷轴的都打开了,忙了半天,仍旧的一无所获。
锦书垂着两手在地心站着,深深叹了口气。
是了,看来太子身上挂的就是皇帝赏她的那块!到底是怎么到的太子手上,她真是想都不敢想。
太子学会了耍心眼子使诈,都是自己造的孽,是自己优柔寡断坏了事,不能怨他。
锦书静下心来琢磨,对蝈蝈儿道:“你回头上李谙达那儿去,问他要上回伺候搬东西的太监的花名册子,我丢了东西,要一个个的盘问,看看究竟是哪个混账行子办的好差。
”
蝈蝈儿领命去了,春桃看她脸上疲累,忙过去扶了道:“主子,气大伤身。
如今到哪山唱哪歌吧!奴才服侍您歇会子,给您泡春茶喝。
万岁爷那头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容他些时候,明儿一准要来的。
”
锦书涩然撇了撇嘴角,“春桃儿,别指望了,我这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不能想通,我也不待见他,何必凑合!难为你们跟着我,我早晚是冷宫里的命数,连累你们也脸上无光。
”
春桃听了泪盈盈的,只道:“别说这个,咱们是一根绳上串着的,主子得势,奴才们昂着脑袋做人。
主子失势,咱们也没什么跌份子的,不过平常心境儿。
这宫里不红不紫的人多了,值个什么!”
锦书缄默下来,恹恹歪着不言语,心里暗道登高必跌重,人心都一样,繁华过后,哪里还耐得住寂寞,你甘愿温吞地过日子,人家未必能成全你,接茬儿总有事找上门。
她们现在在她身边,等将来再指婚配人就是了,也过几天人样儿的日子,没有圈着一辈子的道理。
隔了一会儿得胜带着芍药儿回来了,芍药近前打千儿道:“给谨主子请安了。
可巧,您打发胜子来找奴才,奴才正往景仁宫去,在门上碰见了,就一道儿过来了。
您找奴才有事儿?”
锦书指了指椅子,“别拘着,坐下好说话。
”说完朝底下站着的人看了一眼,蝈蝈儿会意,比个手势把人都支了出去。
芍药儿一看架势不对,忙敛了嬉皮笑脸的神情,道:“这是怎么话说的?弄得我怪瘆得慌……”
锦书端着茶盏说:“贵喜,咱们擎小儿在一起,时候不说长,也有八九年。
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我问你的话,你别瞒我,就算帮了我大忙,我记在心里感激你。
”
芍药儿有点怵,犹豫着道:“那是自然的,我这人狗肚子里盛不下二两油,你是最知道的。
目下你虽然晋了位份,我嘴上管你叫主子,心里还是拿你照旧,你问什么,冲着咱们姐们儿的情,我也知无不言。
”
锦书点点头,“有你这话我就踏实了。
你管着皇后娘娘的穿戴档,又坤宁宫景仁宫两头跑,我想和你打听点事儿……”她调整一下坐姿,润了润唇,“今儿万岁爷来我这儿,说了些奇怪的话,我心里没底,你和太子爷身边的人也有往来,听没听说过什么叫人心惊传闻?”
芍药花儿惕惕然望着锦书,“你要问的是什么?”
锦书拧眉想了一阵,这件事本身就是个大忌讳,叫人悸栗得不敢开口,提及一个字都是杀头的死罪似的。
芍药儿本就是个爽快人,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个性。
他站起来开门看了看,退回来说:“你别张嘴了,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我万寿节那天和太子爷身边伺候更衣的秦镜喝了两盅,那小子黄汤灌多了就有个滑舌的毛病。
人说铁门槛里纸裤裆,外头再严实,指不定坏事的就从里头起。
他说……太子爷正图谋大事,九门警跸的禁军都换了,军机处也有知己的人,早晚有一出好戏可演。
当时把我吓坏了,再问他,他突然醒了神儿,腮帮子上两块肉鼓得跟灶王奶奶似的,咬紧牙关死都不肯开口了。
”
锦书愣在那里,只觉得心神骤裂,惊恐得无以复加。
果然没错,太子要篡位了,为了什么?是为了她吗?那她前头的拖泥带水岂不酿成大祸了吗?她的五脏六腑蚁噬样的煎熬,铁青着脸呆坐在那里,隔了半晌才道:“听万岁爷的意思都已经知道了,你说他会怎么处置太子爷?”
芍药儿一哂,“太子爷到底太年轻,想事儿也简单。
论谋略,万岁爷是祖宗,他能从南苑横跨整个大邺攻进紫禁城,是简单人物吗?凭个毛孩子和几个不成气候的旗主就能扳倒他?九门换人,九门提督是吃素的?万岁爷如今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由着他们闹。
看着吧,不消几天就要端了的,到时候太子爷怕是落不着好,轻者废黜圈禁,重者麻绳、刀子、药酒任选一样。
”
五月的节气,日头明晃晃地照下来,穿过树叶里的间隙打在青石台阶上,满地都是摇曳璀璨的金。
天渐次热了,穿着单衣都要摇扇子时令儿,锦书却遍体生寒,几乎要打起摆子来。
这事不能这么着放着,她不能图自己轻省偏安一隅,她要去找太子,要把心里话和他说一说,要劝他在皇帝动手之前把这波澜平息下来。
为个不爱自己的女人葬送了性命前途,到了阎王殿,不也是个屈死的傻鬼么!
内廷里头,除非是给禁了足,否则存了心的要见一个人,费些周折,还是能够办到的。
太皇太后后天进清漪园避暑,这样算来明天的晨昏定省就是好机会。
锦书使了脆脆上慈宁宫找崔贵祥去,请他传个话给太子,让他请过了安在咸若馆前的抱厦里等她,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说。
入夜掌了灯,才用过膳,锦书正在灯下描绣样子,听见明间里来了颁旨的太监,敬事房的马六儿扯着公鸭嗓高唱,“着,容嫔孔氏,养心殿燕禧堂侍寝。
”
容嫔声音有些颤,听着似恐惧,又似欢喜,“奴才叩谢天恩。
”
锦书手里的宣纸荡悠悠落下炕桌,几个翻转,随风飘到了明窗底下。
她怔怔发呆,心被捅出了个大窟窿,瞬间仿佛年华已经老去了一样。
他翻别人的牌子,还非要叫她知道,真是残忍到了极致。
他爱一个人可以毫无保留,恨一个人也可以刻肌刻骨,这天大的冤枉叫她同谁去说?
干什么都没了兴致,她把手里的碳笔一掷,伏身把脸埋在臂弯里,空洞和失望瞬间就把她淹没了。
他从来都不信任她,他时刻提防,稍有差池就是泼天震怒。
这样沉重的感情令人窒息,一次又一次的煎熬,把她的心磨成了粉,化成了灰。
她深深一叹,他是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自己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难道还真指望着独占他吗?想着又不免伤怀,他曾说过要和她住进畅春园去,再不叫别的女人来打搅他们的,可如今呢?前头说的话撂到脖子后边去了,他只知道自己委屈,全天下的人都对他不住,竟不知道她心里有多苦。
罢了,她也学一学梅嫔百炼成钢,有圣眷时固然荣耀,没了恩泽也不打紧,胡吃闷头睡的,日子也过得。
经历得多了由不得你不看开,无情则不伤,满脑子装着他,到最后岂不要憋死自己!
“主子。
”脆脆在槛窗下侍立,瞧她脸色瞬息万变,腔子里也止不住的惊跳。
锦书抬眼看了看她,“把花底子捡来,还没画完呢!”
脆脆应个是,拾了纸正待送回去,西屋里的蔡嬷嬷在门上笑问:“谨主子在不在?”
这是抖威风来了!锦书心里厌恶,面上还是个笑模样儿,“在呢,嬷嬷进来说话吧!”
蔡嬷嬷一步三摇地进东配殿来,蹲了个福道:“谨主子忙呢?才刚敬事房传旨,今儿晚上万岁爷翻容主子牌子。
咱们容主子面嫩,头回侍寝,不知道里头规矩,想找姐姐问问忌讳,又不好意思开口,打发了奴才来和您取经儿呢!”
“哟,这是好事儿,嬷嬷代我向你主子道喜。
”锦书唇角带着三分笑意,“要说取经,我这儿也没什么可教的,嬷嬷问敬事房马谙达吧,他管着这个,自然尽心的给你主子讲规矩。
”
脆脆在旁边帮腔,笑得分外和煦,“是这话,嬷嬷这回是问错人了,我们主子侍寝,向来是万岁爷走宫的。
倘或是在乾清宫或养心殿伺候,也和别的妃嫔不一样,万岁爷体恤,不叫背宫太监驮,所以并不知道里头缘故。
”
蔡嬷嬷讨了个没脸,嘴上虚应几句,讪讪地退了出去。
脆脆哼道:“什么奏性!头回侍寝得瑟成这样,唯恐这儿没听见,还特地的进来显摆。
论圣眷,对门还早八百年呢,跟谁唱高调儿?要不是您和万岁爷闹了别扭,多早晚轮到她去?捡人家吃剩的,得意个什么劲儿!”
锦书不接腔,让小苏拉请剪子来绞灯花,扣上了纱罩子才说:“往后别老呲达人家,和气些好,和气生财嘛!圣眷隆厚也有枯竭的一天,我前头说过,我这儿的恩泽算是到头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东西十二宫多少人恨我恨得牙根痒痒,我这会子卸了担子,你们好生警醒些,别叫人做了筏子才好。
”
宫里拿艾草把子闷出烟熏蚊虫,因着天热,窗户洞开,只在屉子和门框上蒙了绡纱。
今晚是满月,洒得遍地银白的光亮,隔着纱眼子看,像是下了厚重的霜雪。
皇帝收回视线,殿下站着神机营提督内臣,弘文院学士,还有军机值房里的两位大章京。
他看一眼禁军统领,“达春,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回主子话,奴才在各宫门加派了护军,以备不时之需。
”达春觑了觑天颜,“各处警跸驻军都办妥了,标下们只等主子发话儿,就能将太子爷党羽一举剿灭。
”
皇帝脸色惨淡,喃喃道:“朕……痛心疾首。
”
诸臣工们遍体生寒,太子捣鼓些小动作虽有耳闻,可谁也没想到他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凤子龙孙,身在高位上,早晚是这江山的主宰,偏偏等不及生出反心来,不免令人扼腕。
瞧皇帝,憔悴得厉害,众人也知道他不容易,一则难过,二则心里也发紧,忙躬身下揖,“臣等不胜惶恐。
”
皇帝冷着脸瞥他们一眼,“朝廷人事也该整顿才是,这样大的事,那些鬼魅伎俩使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你们督军、督政,竟没有一个人向朕回禀过。
”
众臣失色,军机处继善道:“回万岁爷的话,并不是奴才们不作为,只是兹事体大,太子是国家根基,大英的命脉,事情不能证实之前,怎敢叫白璧蒙尘!倘或欠周全胡乱办了混账事,不止主子爷跟前,就是太皇太后老祖宗、太后老佛爷跟前,奴才们也不好交代。
”
皇帝一哼,“这就是你们的为官之道,不惹事,不揽事,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