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破旧。
郑南音很安静地抱着我的胳膊,她温热的小脸静静地贴着我的衣袖,一动不动。
从很早以前,在她能看出我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像这样,跑过来,紧紧地贴着我。
那一年我十岁,我刚刚搬来三叔三婶家。
那时候三叔家住在那个他们现在想要送给我的房子里。
十几年前它是个新房子,整日散发着粉刷过后的气息。
我就在这些崭新的气息里彻夜无眠,整夜整夜,睁着眼睛到天亮。
你见过十岁的重度失眠患者吗,我就是。
只是我还不懂那叫失眠,我只是觉得既然大家都睡了,但是我还睡不着,这就是错的。
来三叔家的第一个晚上,我洗好了自己的袜子,把它晾在浴室里。
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过我应该这么做,但是我就是无师自通地认为,这是必须的。
有水珠滴落下来,一滴一滴,滴在洁白的地砖上。
这让我手足无措了,我很慌张地想着我是要找个东西先擦地,还是先把袜子拿下来重新拧一下。
那段时间,每天,每天,那些往下滴的水珠都在这样折磨我。
之后,我钻进被子里,等待司空见惯的无眠之夜。
后来有一天,深夜里,四周岁的南音悄悄溜到我屋里来,我要她回去,她不肯,非常执著地钻到我的床上。
一片彻底的黑暗中,只有她身上那种牛奶和水果的气味真切地提醒我这不是梦。
她的小手和小脚像花蕾一样,轻轻地贴着我的身体,她说:“哥哥,我要你给我讲故事。
”她总是在我东拉西扯,乱七八糟的故事里安然睡去,呼吸的声音像花瓣一样娇嫩,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信任。
夜晚的南音,完全不是白天里那个骄横,任性,蛮不讲理,动不动就哭的小丫头。
黑夜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把她变得那么乖巧和懂事——尽管这一切都只是发生在我看不见她的时候。
“哥哥,还没有到站吗?”冬日的黄昏把她樱桃红的帽子变成了绛紫色,她这么问我的时候我心里暖和了一下,就好像我们真的是有目的地一样。
“没有,这站的终点站在江村。
”我说。
其实我们心照不宣,我们的旅程不过是坐到终点站再坐回来。
“江村,那已经出了龙城了吧。
”她的声音懒洋洋的。
“还没,不过快了,江村就在龙城边上。
”我耐心地对她说,“你还记得吗?其实我小的时候就住在江村附近,那时候三叔总是带着你来我们家吃饭,我们家住在冶金设计院那边。
一点印象都没了吗?”
她茫然地摇头:“我印象里你根本就是一直都和我们一起生活的。
我只记得你上初中的时候带着我去打台球。
”
我笑了:“对,打台球的时候,人家别人都带着‘马子’,只有我,带着一个小孩儿。
”
“哈哈。
”她笑靥如花,“我这辈子忘不了,混在人家一堆‘马子’里面,可是我还带着红领巾呢。
”
我看着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真快,一晃,现在你已经是别人的‘马子’了。
”
“哥哥!”她打了我一下,脸色绯红。
“好意思做事情,还不好意思让别人说?”我微笑[福哇txt小说下载]地看着她,除了这种半死不活的微笑[福哇txt小说下载],我不知道我脸上应该挂上什么样的表情。
因为我不能让对面的南音知道,我有多么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她变成一个女人,不是,不是自私,不是嫉妒,不是舍不得,我只是清楚她前面有条什么样的路在静静地延伸着,她想不走都不行。
我清楚,可是我没法告诉她。
有些事情不能表达——当然可能是我没有足够的表达能力。
“南音,要自己当心一点。
女孩子总是比较容易吃亏的。
知道不知道?”这是我唯一能说的话。
“哥哥。
”她出神地说,“其实我心里很害怕。
”
“怕什么?”我笑笑,“怕有朝一日和苏远智分手?拜托,郑南音同学,你是21世纪的人,不至于跟谁睡过觉就一定得非君不嫁。
”
“哎呀郑西决老师,我在跟你说正经事儿!”她再打了我一下,“哥哥,你说我——我那么做——是不是做错了?”她勇敢地看着我的眼睛,但是却怯生生地瞟了一眼窗外灰黄的天空。
“没错。
”我捏了捏她的脸,“任何人都得过这关,我的经验是,在第一次做某件事的时候,人都会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
”
“我不是害怕妈妈知道了以后骂我,我也不害怕怀孕,我也不是害怕苏远智和我以后会分手,那些毕竟都是比较远的事情——”南音轻轻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除了这些,我又想不出来我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
“你害怕那个和过去完全不一样的自己。
”我拍了拍她的脑袋。
“哥,”她非常羞涩地微笑[福哇txt小说下载],“你怎么那么聪明呀。
”
“是你太蠢。
”
我话音还没落,她就尖叫了一声:“糟糕了,都六点半了,我还有两份模拟题一个字都没做,明天早上要交的。
”
就在这个时候,公车到达了终点站。
司机坐在最前面,漠然地催促我们下车。
夜晚来临了,看似没有任何意义的旅程,就像是城市郊区的灯火,就像是南音的小手一样,总是能给精疲力竭的我一点力量。
“我们打车回去吧,”我跟南音说,“不然三婶要着急了。
”
第二天早上九点钟,我收到了陈嫣的短信,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她说,我把它做掉了。
她用的是那个宝盖头的“它”。
我在2006年初,失去了我的孩子。
没多久以后,春天就来了。
在那个冬天的末尾,陈嫣消瘦了很多。
她做完手术的那段时间,我尽我所能地照顾她。
帮她请假,帮她做饭,帮她做一切的事情。
我一如既往地尽心尽力,她一如既往地温柔。
只是我再也不愿意碰她。
一个阳光普照的中午,饭桌上,她平静地说,我们分手吧。
我说,好。
她突然神经质地摔掉筷子大哭了起来,她说:“你爱过我吗?你真的爱过我吗?自私的家伙,没用的家伙!”
我什么也没有说,任由她骂。
离开之前没有忘记,帮她洗了最后一次碗。
我也在说服自己,它只不过是一堆细胞。
不,不行。
每当我刚开始想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想起陈嫣那条短信,我怎么也不能忍受她使用那个宝盖头的“它”来讲我的孩子。
那到底是“他”,还是“她”呢,然后我就发现,当我不知不觉地,在这个发音都一样的三个人称代词里做选择的时候,煎熬就已经开始了。
我会不自觉地想那个孩子,到底是个男孩子,还是个小姑娘。
所以,我从来没能成功地说服自己。
郑东霓很少给家里打电话,但是她常常给我写邮件。
她的信永远没有主题,逻辑混乱。
但是我能看出来,她至少还是满意她的新生活的。
只不过,异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