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脏兮兮的物品都有一段奇特的故事,但是人们所看到的仅仅是一些手镯、损坏的布娃娃以及上面没有记载任何传奇故事的褪色布料。
热尔贝用手抚摸一个玻璃球,球中飘浮着五颜六色的纸屑。
“好像是一个可看出未来的球。
”他说。
“这是一个镇纸。
”弗朗索瓦丝说。
女商人用眼角窥视他们,这是个一头鬈发、涂脂抹粉的胖女人,上身裹着羊毛披肩,两腿盖着旧报纸,从她身上看不出往事和未来,只不过是一堆冻麻木的肉。
而围栏、铁皮小屋、堆满废铜烂铁的脏乱场所不像往日那样构成一个虽然污浊但具有吸引力的天地。
在那里,一切东西堆挤在一起,死气沉沉,丑陋无比。
“巡回演出是怎么回事?”热尔贝问道,“伯恩海姆一说起来好像明年就要进行。
”
“伯恩海姆当然老把这件事放心上!”弗朗索瓦丝说,“他只关心钱的问题;但是皮埃尔根本不愿意,明年有别的事情要做。
”
她跨过一个泥坑,就像儿时住在祖母家一样,当她把夜晚温馨的气息和丛林芬芳的香味关在门外时,她长时间感到自己永远与某个世界隔绝了。
在别处,正发生着一件事,她却不在现场,而唯有这件事是至关重要的。
这次她不能对自己说:“我不知道它是否存在,它不存在。
”她是知道的。
皮埃尔不放过格扎维埃尔的每次微笑,而格扎维埃尔入迷而专心地听着皮埃尔对她说的每句话,他们俩的眼睛都映出皮埃尔的化装室,以及挂在墙上的莎士比亚肖像。
他们是否正在工作,或者正在休息,并谈论着格扎维埃尔的父亲、装满各种鸟的大鸟笼以及马棚的味道?
“昨天朗诵课的时候,格扎维埃尔做了点什么吗?”弗朗索瓦丝问道。
热尔贝笑了起来。
“朗贝尔要求她重复下面的绕口令:‘当你去掉又胖又肥又大的麦粒种时,对我说说又胖又肥又大的麦粒种!’她一下子满脸通红,一个音都不发,看着自己的脚。
”
“您认为她有天才吗?”弗朗索瓦丝问道。
“她身材很匀称。
”热尔贝说。
他抓住了弗朗索瓦丝的臂肘。
“您过来看。
”他突如其来地说,并从人群中挤过去。
一群人围着一把在泥地上撑开着的伞,一个男人正在黑伞上摆牌。
“二百法郎,”一位灰白头发的老妇人喊道,她那发狂的目光看着周围,“二百法郎啊!”她的嘴唇颤抖着,有一个人粗暴地推搡她。
“这是些小偷。
”弗朗索瓦丝说。
“这谁都知道。
”热尔贝说。
弗朗索瓦丝好奇地看了看玩牌的骗子,那双骗人的手正迅速地把三张脏兮兮的牌放在伞布上。
“二百压在这张牌上。
”一个男人说着把两张钞票放在其中一张牌上,他狡猾地递了个眼色:牌的一角有些翘起,可以看到是红心K。
“中了。
”骗子一边说一边把K翻过来。
牌又飞快地重新到了他手中。
“它在这里,请注意这张牌,好好盯着,它在这里,这里,这里,红心K二百法郎。
”
“它在那儿,谁和我一起每人放一百法郎?”一个男人问道。
“一百法郎,这是一百法郎。
”有一个人喊道。
“中了。
”骗子手边说边把四张揉皱的钞票扔在自己面前。
他故意让他们赢,自然是为了激励围观者。
也许该下赌注,这不难,弗朗索瓦丝每次都猜得出K。
盯着纸牌飞快地往返移动令人头晕目眩:它们滑下来、跳起来、右边、左边、中间,又是左边。
“这很愚蠢,”弗朗索瓦丝说,“每次我都看到它。
”
“它在那儿。
”一个男人说。
“四百法郎。
”骗子说。
那个男人回头看了一下弗朗索瓦丝。
“我只有二百法郎,它在那儿,请和我一起放二百法郎。
”他急促地说。
左边、中间、左边,确实在那儿,弗朗索瓦丝在牌上放了二百法郎。
“梅花七。
”骗子说着把钱收走了。
“太愚蠢了!”弗朗索瓦丝说。
她和刚才那位老妇人一样呆若木鸡。
一个小动作竟如此敏捷!钱不可能真的就输掉了,肯定还可以翻回来。
“下一次,好好注意……”
“过来,”热尔贝说,“那些都是同伙。
过来,您会输掉最后一个苏。
”
弗朗索瓦丝跟着他。
“其实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们永远赢不了。
”她怒气冲冲地说。
今天正是做这种蠢事的日子,一切都荒诞无稽:地方、人以及人们所说的话。
多么冷啊!米凯尔夫人是对的,这件大衣太单薄了。
“去喝一杯怎么样?”她建议。
“好吧,”热尔贝说,“我们去那个有乐队伴奏的大咖啡馆吧。
”
夜幕降下了。
课已结束,但是他们肯定还未分手,他们在哪里?也许他们又回到北极酒吧去了。
当格扎维埃尔喜欢上一个地方,她立即就把它变成一个窝。
弗朗索瓦丝想起了饰有大铜钉的软皮椅、玻璃橱窗和红白格灯罩,但这是徒劳无益的:他们的表情、嗓音和蜂蜜酒都具有了神秘的含义,如果弗朗索瓦丝推开门进去,神秘即刻烟消云散。
两个人可能都亲热地微笑,皮埃尔可能简述他们的谈话,她可能用麦管吸饮料,但是他们俩单独相会的秘密永远不可能暴露,即使通过他们自己也不可能。
“就是这个咖啡馆。
”热尔贝说。
这是一个用若干大火盆取暖的棚子,里面坐满了人。
乐队正声音响亮地为一位穿士兵制服的歌手伴奏。
“我要喝一杯烧酒,”弗朗索瓦丝说,“可以使我暖和些。
”
黏糊糊的毛毛雨一直渗透到她的心,她冻得直发抖。
也不知如何摆脱身上的寒冷和脑中的思绪。
她看了看柜台边穿着木底皮面套鞋和全身裹着大披巾的妇女,她们正喝着搀烧酒的咖啡。
“为什么披巾总是紫色的?”她心里想。
士兵脸上涂着刺目的红色,他调皮地拍着手,尽管还没有唱到猥亵的段落。
“请你们先付账。
”侍者说。
弗朗索瓦丝抿了一口酒,嘴里充满了强烈的酒精味和霉味。
热尔贝猛然爆发一阵大笑。
“什么事?”弗朗索瓦丝问道,这时的他好像只有十二岁。
“这下流的歌词让我好笑。
”他窘迫地说。
“哪个词让您一听到就笑了?”弗朗索瓦丝说。
“喷射。
”热尔贝说。
“啊!但我应该看看这个词怎么写的!”热尔贝说。
乐队开始奏一首快速狐步舞曲。
在台上,手风琴手旁边放着一个头戴宽边毡帽的、几乎像活人一样的大布娃娃。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他仍然会以为我们厌烦他。
”弗朗索瓦丝遗憾地想,“皮埃尔没有做出很大努力以便重新获得热尔贝的信任,在最诚挚的友谊中,他自己所付出的却那么少!”弗朗索瓦丝试图使自己从麻木状态中摆脱出来。
她必须向热尔贝解释为什么格扎维埃尔在他们生活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皮埃尔认为格扎维埃尔能成为一个演员。
”弗朗索瓦丝说。
“是的,我知道,看上去他很赏识她。
”热尔贝有些勉强地说。
“这个人很怪,”弗朗索瓦丝说,“和她相处不容易。
”
“她挺冷冰冰的,”热尔贝说,“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说话。
”
“她拒绝一切客套,”弗朗索瓦丝说,“这很不简单,但相当不舒服。
”
“在学校里,她从来不和任何人说话,她待在一个角落里,头发把脸全盖住了。
”
“最激怒她的事情是,”弗朗索瓦丝说,“皮埃尔和我,我俩互相间总是非常亲密。
”
热尔贝表现出很惊讶。
“然而她肯定知道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吧。
”
“她知道,但是她希望人们在自己的感情上是不受约束的,忠贞不渝在她看来只有借助妥协和谎言才可得到。
”
“这很古怪!她大概看出您不需要这些。
”热尔贝说。
“显然如此。
”弗朗索瓦丝说。
她有些不快地看了看热尔贝;爱情毕竟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它比时间更持久,但还是存在于时间中,时时刻刻会产生不安、忘我、小小的愁意等感觉。
当然,这些都不那么要紧,但那是因为人们拒绝给以重视,为此,有时需要做出小小的努力。
“请给我一支烟,”她说,“这好像能让人觉得暖和一些。
”
热尔贝微笑着递给她烟盒,这微笑富有魅力,仅此而已,但人们可以从中发现一种搅得人心绪不宁的优雅风度。
弗朗索瓦丝揣测到,如果她爱上这双绿眼睛,她会从中找到什么样的温情,然而她甚至都没有去感受所有这些难能可贵的幸福就将它们放弃了。
她永远不会感受到了。
她没有丝毫遗憾,但也许终究是值得遗憾的。
“当看到拉布鲁斯和小帕热斯在一起时,真叫人笑破肚子,”热尔贝说,“他好像在鸡蛋上跳舞那样小心翼翼。
”
“是的,这使他有些变化,因为他通常对雄心勃勃的人、有强烈欲望的人、有勇有谋的人身上所发现的东西极为感兴趣。
”弗朗索瓦丝说,“谁也不像格扎维埃尔那样不为自己的生活担忧。
”
“他真的很爱她吗?”热尔贝问道。
“爱某个人,对皮埃尔来说,很难说意味着什么。
”弗朗索瓦丝说,她无把握地凝视着她香烟上的火。
过去当她谈到皮埃尔时,她透过自身去观察,现在为了看清他的面容,她必须在他面前退后几步看。
几乎不可能回答热尔贝提出的问题:皮埃尔一直拒绝与他自身协调一致,每分钟他都要求自己做出进步。
他像叛教者那样狂怒地把过去作为燔祭的祭品全部烧毁,而献身于现时。
当人们以为已经把他单独一人严密封闭了起来,使其沉湎于永久的温柔、诚挚或痛苦的激情中时,他却犹如精灵那样早已游离到时间的另一终端,他让你手中抓住的只是一个他从全新的道德高度严厉谴责的幽灵。
最厉害的是他责怪他的受骗者满足于抓到一个幻影,一个过时的幻影。
她在烟灰缸内把烟头掐灭。
从前,她曾津津乐道于皮埃尔永不受现时的约束。
但她本人现在对这些背叛现时而溜出来的精灵抗拒到何种程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