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两位,两天后梨花和井上去拜访其中之一的田边智惠子,去年迈入古稀的她一如既往把人带到日式房间。
独居的智惠子总是期盼着梨花到访,常用日式点心和茶款待梨花,和她一起聊聊天,不过这一天准备的却是瓶装的啤酒和杯子。
“这大过年的,而且井上先生也来了,所以特别准备了这个。
”说着,智惠子用布满青筋的手往杯子里倒着啤酒。
井上为难地看了看梨花,但智惠子劝说道:“有什么不行的,就今天一回嘛。
”井上只得伸手拿起了杯子。
梨花被井上用目光催促着,也把杯子放到嘴边轻啜一口。
“十分感谢您在敝行存入了定期。
”井上这么寒暄道,但老人几乎没听,自顾自说了起来。
“儿子让我别把地卖掉,但是不卖掉只能看着地价一直往下跌是吧?他跟我说什么经济还会复苏,可我又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
给井上减少不到一半的杯子里斟满啤酒,智惠子继续道,“房子房子的,这周边都在盖房子,经济不景气却盖那么多房子,到底要卖给谁啊。
唉,不过那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啊。
五年前房产中介来问我买地的时候,当时要是卖了就好了。
井上先生,喝啊!存定期也是,利息有和没有一样,不过啊,梨花说那也是定期好。
儿子说的我一概不听,但她说的我全听。
因为她,梨花小姐啊,连我的生日都准确地记着,还给我庆贺了七十大寿呢。
可我儿子连我多大岁数都不知道。
”智惠子明明没喝酒,却醉意蒙眬般朗声笑了。
智惠子总是独自说个不停。
梨花和井上端正地跪坐着,附和着喋喋不休的智惠子。
就这样一直讲到结束吧,不要确认定期存单。
梨花在那里祈祷着。
但是,不知道是为了打断毫无结束之意的智惠子,还是从一开始就有此意,当智惠子准备第二瓶啤酒时,井上开口说,“田边女士,您的定期是另开存单的吧。
”梨花顿时感觉全身的血液迅速向下冲,“您是分成几笔存入的吧,那些存单都在吗?我简单确认一下。
”
“啊?要我现在拿来吗?”智惠子嫌麻烦地说道。
“丢失的话补办要花手续费的,建议您时常确认一下。
”
“哦,定期,定期……稍等一下啊。
”智惠子起身。
梨花知道智惠子把银行相关的文件都收在厨房的柜子里。
怎么办?井上要是看到那些存单,一眼就能知道是伪造的。
怎么办?怎么办?梨花试图找出对策,但是脑海中如同云遮雾绕般一片空白,怎么办?脑海里唯一浮现的,只有这一句话。
“不好意思,田边女士,”井上欠身叫住打开拉门的智惠子,“抱歉,能借用一下洗手间吗?”
“啊,厕所在这边。
走廊有点暗,你小心点。
”
井上笑容尴尬地回头看了看梨花,跟在智惠子后面出了房间。
在客户家借用厕所,是不妥的行为,但井上怕是因为主人一直在劝酒,喝多了忍不住了吧。
梨花条件反射地站起身。
“田边女士,就由我来确认吧,能把所有文件都给我吗?”
智惠子目送井上去厕所回来后,梨花同她一起进了杂乱的厨房。
梨花接过智惠子取出的黑色皮革的薄文件袋,回到房间。
她打开拉链的手在颤抖。
一打开,好几张依然装在信封里的存单,就夹在存折以及其他文件中间。
“梨花小姐,你是不是更喜欢喝茶,而不是喝啤酒?”从厨房传来智惠子的声音。
“嗯,如果能给我一杯茶的话就太感谢了。
”梨花喊道,同时迅速确认着信封。
自己伪造的存单一目了然。
梨花几乎想都没想就把它们抽出来揉成一团,塞进了身边的包里。
此时梨花听到厕所门打开的声音。
应该还有一张。
在哪里?混在哪儿了?梨花颤抖着手确认着每一张存单。
她听到井上说着“真是非常抱歉”,还有走廊的地板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声音。
找到了!梨花差点喊了出来,忙抽出来在手心里揉成一团,迅速塞进包里。
几乎就在那一刻,井上回到了房间。
“真要命,喝多了啊。
”井上不好意思地说着,在梨花身边坐下,“啊,你都帮我确认完了?”
“嗯,确实都在。
因为我平时也会定期确认。
”
“啊,是吗?给我看看。
”
井上从梨花手里接过文件袋,简单过目后合上了,然后对梨花低声道:“这样再待下去,还会被灌酒,咱们告辞吧。
”
“田边女士,茶不用麻烦了。
我们已经喝了很多了。
”梨花朝厨房扬起声音说道。
“啊?是吗?”智惠子的声音似乎透着遗憾。
智惠子目送井上和梨花出了大门。
“我的脸不红吧?”当他们朝车站走去时,井上问道。
“田边女士的儿子在国外,很少回国。
她关系要好的朋友,好像在前年去世了,所以,她说很少有人陪她聊天。
她自己也说,像领退休金这事,其实为了活动活动筋骨,自己亲自跑一趟银行更好,可总是不自觉地就让人给送过来了。
”膝盖还在颤抖。
梨花为了掩饰说个不停。
“但是,你每次都这样听她说吗?”
“是的,不过,她并不是每次都请喝啤酒的。
”梨花说道。
“哎呀,真是要命啊。
喝得太多了。
”井上仰望着天空笑了。
那周的最后一天,井上说:“从今天起还是麻烦你自己去。
我突然来了个有点紧急的工作,等忙到告一段落了,再和你一起去拜访。
”
“知道了,谢谢您。
”
梨花不明白自己是对什么道谢,但还是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低头行了礼。
今天下午要去拜访另一位持有伪造存单的客户。
梨花心中大石落地,几乎快要瘫坐在那儿了。
她正在准备拜访客户所需的文件,手依然在颤抖。
光太。
这个名字如同泡泡般在心中浮现。
光太、光太。
“那我走了。
”
“让你提这么多东西真是抱歉啊,拜托了。
”井上对双手拎着新年贺礼的梨花说道。
梨花点了下头就出了大楼,绕到后门。
一位同样外出拜访客户的女同事招呼说:“你现在出去吗?我们一起去车站吧。
”
两人并排走着,那位也做全日工的女同事一直在说中午的外卖便当。
说价格,说里面油炸食品太多,说犹豫是自己做便当带饭呢还是怎么办,梨花随声附和着,但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光太、光太。
梨花一直在心里呼喊着。
光太。
已经不要紧了。
我们还能在一起。
光太、光太。
我想快点见到你。
因为没被井上发现,梨花获得了一种扭曲的自信。
她下意识地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自己的行为获得了认可。
为还信用卡,梨花调整着“借款”的金额,50万、70万,渐渐地涨到了100万、200万。
连她自己都记不清,用那些钱买了什么,花在了哪里,但无论她手里有多少钱,都会花得一干二净。
每到周末,梨花都同光太在酒店的蜜月套房度过,然而没多久梨花却不再满足了。
当曾经的非日常彻底变成日常后,往昔所拥有的日常生活,却反而成了非日常。
比如,比起在蜜月套房里开香槟,梨花更迫切地向往为光太做顿饭。
想在休息日慢火煨着大块牛肉,用准确的量杯烤蛋糕。
可是,要叫光太去位于长津田的家,又实在踌躇。
又不能让邻居看见每到周末就有个年轻男子出入。
梨花想着自己需要个地方。
对梨花来说,想到的,就是必须付诸实践的。
什么事若是想到了却没有变成现实,她就不甘心。
进入3月后,梨花开始物色东京都内的出租公寓。
新宿的房产中介带着她,看了涩谷、下北泽、中野和初台几处的房子。
最初梨花的预算是10万日元上下,但仅仅看了三四处房子后,就把预算提高了一倍。
10万日元能租到的房子,对梨花来说和学生宿舍别无二致。
结果,梨花在4月初签下了位于二子玉川的公寓,房租28万日元。
梨花没告诉光太,等自己买了家具、家电,定制了窗帘,买齐了厨房用品,把房间收拾得即刻就能入住后,才终于把光太带去了。
光太踏进屋内的表情,让梨花想起他第一次走进蜜月套房的时候。
就这样,梨花切身感受到,崭新的现实又一次开启了。
比过去更令人心满意足的现实。
“这里,你可以随便住。
”梨花把钥匙递给光太时说道,“因为种种缘故,所以必须用我丈夫的名义租这间房子。
”梨花仿佛在暗示,这房子是自己的富豪丈夫用来避税的一种对策,“但是他绝对不会来这里,所以你随便住。
这样我们以后周末就可以在这里见面了。
一定比在酒店里更舒适自在。
”
“不用,我自己有住的地方,不会住在这里的。
”光太露出了如同见到不可思议的事物般的表情,四下环顾着房间,“但是,比起订酒店在这里见面更省钱啊。
”梨花仿佛给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借口似的自言自语解释道。
那天梨花立刻带光太去超市买了东西,把视线所及的物品一一放进购物车。
葡萄酒、啤酒、苏打水、长条面包、牛排、大块猪肉、盒装生鱼片、蔬菜、水果、大米、零食再加上蛋糕卷。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双手都拎着纸袋。
“买太多了吧。
”光太愕然笑道。
“那是因为我们今天要开派对庆祝,所以没关系嘛。
”梨花也笑了,“不过确实太沉了。
”
“我帮你拿一袋吧?”
“不行啊,你两手都拎满了。
”梨花说道,又脱口而出,“有车就好了啊。
”而说出来后,这再一次变成了预计付诸实践的事,“你有驾照吗?”
“当司机啊?”光太笑了。
离开沿河道路,在朝公寓走去的途中,他们卸下重荷,在自动售货机买了果汁,小憩了一会儿。
河面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白色和银色的光。
和光太走在同一条回家路上,中途喝罐果汁,仅仅因为这样的小事,梨花就喜笑颜开。
光太也跟着她笑了。
梨花发觉,两个人显然都对将要崭新开始的什么感到亢奋。
她一想到不是独自一人,而是两个人一起分享那亢奋的情绪,便感觉连指尖都充满了快乐。
因为在二子玉川租了公寓,梨花同光太的见面不再只限于周末。
光太曾说自己有住处不会住在这里,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居住环境太过舒适,外加不需要付房租,出梅时他住进了梨花租的公寓,开着梨花买给他的车。
一切都自然而然。
即便是工作日,只要梨花打个电话,光太就会开着梨花买给他的车来接。
两个人直接去市中心吃饭,在公寓里一起入眠,早晨梨花再打车回自己家。
脱下吉尔·桑达的衣服、芬迪的鞋子,摘下钻石耳环和戒指,穿上没有牌子的裙子和衬衫去上班。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劳在她身体里日复一日地堆积着,而为了摆脱疲劳,梨花购物、做美容。
实际上,当她狂热地购物时,疲劳确实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躺在美容沙龙的床上时,比起自己家的被窝,比起二子玉川的公寓,她都睡得更深、更沉。
正文偶尔会联系自己,几次里就有一次是拜托她买东西。
比如指定品牌的洗衣皂、食品,或者指定品牌的领带、高尔夫球具套装等。
梨花每次都准确地买回来再给正文寄去。
她愿意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和光太如此肆无忌惮地交往而产生了某种罪恶感,不过比起这点,某种自鸣得意的心情更为强烈。
曾经,仅仅因为请他吃了顿饭,就被他嘲讽说你得意什么,又不是在做多了不起的工作,可是他最近回国的几天,已经彻底习惯了梨花付账,现在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这让梨花感到痛快。
与其说自鸣得意,不如说那是种近似于报仇雪耻的心情。
不过,究竟是对什么报仇雪耻,梨花不愿深究,也不愿付诸语言,她仅仅品味着一种愉悦痛快的心情。
梨花渐渐开始觉得,要是没有每个月扣缴的房贷,就可以不用再花客户的钱了。
梨花想,房贷还要还十八年,要不要瞒着正文私下里全部缴清?然后把原本用来还贷的钱,用以支付信用卡的费用,或者存入还款用的假名账户。
于是,梨花真的这么做了。
自己从客户那里总计“借了”多少钱,每个月10万日元左右的贷款攒起来,什么时候能赶上借款总额,梨花已经搞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了。
因为梨花一边想着有朝一日把借款一笔还清,一边一直在往假名账户里小额地存着钱,这么做就是为了留在现实里。
尽管没有意识到这一层深意,但因为梨花没有舍弃还款的愿望,她好不容易才能把现实握在手里。
分行的酒会依旧还有,梨花也积极参加。
新年会、迎新会、送别会,还有夏天的啤酒聚会。
正因为梨花认定自己会把钱还清,所以自然地参与其中。
“梅泽小姐,你在客户中的人气,完全是第一名啊。
”分行行长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