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消息,带了若干银子,星夜赶到泉州,寻相知衙役,到监门上用了些钱钞,进去探问。
那班强盗见方六一来看觑,喜出望外,求他挽回搭救。
六一道:“我专为此而来,但不知招稿,可曾定否?”众盗道:“初解到时,太爷因事忙,即下了狱,随后又为有病,至今不出堂,所以尚未审问。
”六一道:“如此就有生路了。
”向扳倒天附耳低言道:“侯官学中,有个董秀才,久有异志,也结交四方豪杰,乘时欲图大事,官府渐渐也多晓得了。
到审问时,众口一辞,竟招称董昌是谋主,纠结闽浙两广亡命,一陰一谋不轨。
我等皆其庄佃,因威逼为非。
拼些银两,买上告下,求当案孔目,将董昌装了头,众兄弟只做胁从。
招中字眼放活了,待我再到京师,营谋个恤刑御史前来,开招释放,可不好么?”扳倒天道:“若得如此,便是再生父母了。
”方六一又留银两与他们使费,急回威武来布置。
扳倒天把这话通知众盗,及至审问,一口咬定董昌主谋,一陰一图叛逆。
泉州府尹,大是明察,思想做秀才的,决无此事,定是仇口陷害。
但既系众盗招扳,须拿来面质,才见真伪。
又恐差捕覆前去,必先破家,乃行文至威武州关提,州中转行侯官县拘解。
这知县相公,是蔡京门下人,又贪又酷又昏,耳又是棉花做的。
方六一自泉州归时,先使人吹风到大尹耳内,说道董秀才素行不端,结纳匪人。
又假捏地方邻里人,具个公呈,说董昌日与异言异服外方人往来,行踪诡秘,举动叵测。
大尹见此呈与前言暗合,大是惊骇。
方待拘问,恰好州中帖文又下,三处相符,更无疑惑,即差人密拿董昌。
不道这差役正是方六一的心腹,飞来报知,六一分付:“连妇女都要到官,待我来解劝,方才释放。
”差人受了嘱托,竟奔董昌家来,分一半人将前后把住,其余尽赶入去,将夫妻子母,并两个童仆,俱是一条索子扣住。
这场大祸,分明青天打下一霹雳,不知从何而起。
问着差人所犯何事,却又不肯说,只言到县便知。
扯扯拽拽,拥出门去。
申屠娘子虽有智识,一时迅雷不及掩耳,也生不出甚计较。
无可奈何,抱着儿子,只得随行。
徐氏大哭大骂道:“这个逆贼,平日不把做娘的看在眼里,如今不知做下甚么犯法事体,连累我出乖露丑,引动邻里间都来观看。
”
差人方待带着董昌等要行,只见远远一个人走来。
董昌望去,认得是方六一,即高叫道:“六一兄,快来救我!”方六一赶近前看了,假意失惊道:“为甚事体,恁般模样?”董昌道:“连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叩问公差又不肯说。
”方六一道:“是甚事如此秘密,真奇怪。
”董昌道:“六一兄,你怎地救得我,决不忘恩。
”六一道:“莫忙,待我作了揖,从容商议。
”遂向徐氏、申屠娘子深深施礼,偷眼觑看,果然天姿国色。
暗想便拼用几万两银子,与他同睡一宿,就死也甘心。
礼罢,对差人道:“列位差公,且入家里来,在下有一言相恳。
”差人嚷道:“去罢了,有甚话说。
”方六一道:“列位何消性急。
我若说得有理,你便听了,说得没理,去也未迟。
”众人依言,复带入家中。
方六一道:“董相公是读书人,纵有词讼,不过是户婚田土,料必不是甚么谋叛大逆,连家属都要到官。
待我送个薄东,与列位买杯酒吃,求做个方便,且慢带家属同去,全了斯文体面。
”遂向袖中摸出一锭银子,约有三四两重。
差人俱乱嚷道:“这使不得,知县相公分付来的,我们难道到担个得钱卖放的罪名。
况且事体重大,你若从中打干,恐怕也不得干净。
”方六一又道:“谁无患难,谁无朋友,便累及我,也说不得了。
”又向袖中将二两多银子,并作一包,送与说:“我晓得东道少,所以列位不肯。
但我身边只有这些,胡乱收了,后日再补。
”差人还假意不肯,方六一道:“我有个道理在此,如今先带董相公去见,若不提起要家属,大家混过。
如或必要,再来带去,也未为迟。
”众人方才做好做歹,将他姑媳家人放了,只牵着董昌到县里去。
看官,你道方六一为甚教差人又做出这番局面?他因不曾看见申屠娘子,果是怎样姿色,乘着这个机会,逼迫来相见一面。
二则假意于中出力周全,显见他好处,使人不疑,以为后日图妻地步,此乃最深最险的奸计。
在方六一自道神机妙算,鬼神莫测,正不知上面这空空洞洞不言不语的却瞒不过。
所以俗语说:
湛湛青天不可散,未曾举意早先知。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当下差人解至当堂。
县尹说道:“好秀才,不去读书,却想做恁般大事。
”董昌道:“生员从来自爱,并不曾做甚为非之事。
”县尹道:“你的所行所为,谁不知道,还要抵赖。
我也不与你计较,且暂到狱中坐坐,备文申解。
”董昌闻说下监,不服道:“生员得何罪,却要下狱。
老父母莫误信风闻之言,妄害无辜。
”秀才家不会说话,只这一言,触恼了县尹性子,大怒道:“自己做下大逆之事,反说我妄害无辜,这样可恶,拿下去打。
”董昌乱嚷道:“秀才无罪,如何打得。
”县尹愈怒道:“你道是秀才打不得,我偏要打。
”喝教:“还不拿下。
”众皂隶如狼虎般,赶近前拖翻在地,三十个大毛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
县尹尚兀是气忿忿的,教发下去监禁。
许多差役簇拥做一堆,推入牢中。
董昌家人那里能够近身,急忙归报。
把申屠娘子惊呆半晌,白想这桩事没头没脑,若不得个真实缘由,也无处寻觅对头,出词辨雪。
一面教家人央挽亲族中人去查问,一面又教到狱中看觑丈夫。
惟有徐氏合掌向天道:“阿弥陀佛,这逆贼今日天报了。
”心中大是欢喜。
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董昌本是个文弱书生,如何经得这般捶扑,入到牢中,晕去几遍。
睁眼见方六一在旁,两泪交垂,一句话也说不出。
方六一将好言安慰,监中使费饮食之类,都一力担承。
暗地却叮咛禁子,莫放董昌家人出入,通递消息。
又使差人执假票,扬言访缉董昌党羽,吓得亲族中个个潜踪匿影,两个仆人也惊走了一个。
方六一托着董昌名头,传言送语,假效殷勤。
姚二妈又不时来偎伴,说话中便称方六一家资巨富,做人仁厚,又有义气,欲待打动申屠娘子。
怎知申屠娘子一心只想要救丈夫,这样话分明似飘风过耳,哪在他心上,但也不猜料六一下这个毒计。
申屠娘子想起董门宗族,已没个着力人,肯出来打听谋干;自己父亲,又远游他处,哥哥避居海上,急切不能通他知道。
且自来不历世故,总然知得,也没相干,自己却又不好出头露面。
左思右想,猛然想着古田刘家姐夫,素闻他任侠好义,胸中极为谋略。
我今写书一封寄与,教刘姐夫打探谁人陷害,何人主谋,也好寻个机会辨头,或者再生有路,也不可知。
又想向年留别诗尚未写出,一并也录示姐姐,遂取讨纸笔写书云:
忆出阁判袂,忽焉两易风霜。
老父阿兄,远游渔海,鳞鸿杳绝。
吾姊复限此襟带,不得一叙首以申间阔,积怀徒劳梦寐耳。
良人佳士,韫椟未售,满图奋翮秋风,问月中仙索桂子。
何期恶海风波,陡从天降。
陷身坑阱,肢体摧伤,死生未保,九阍远隔,天日无光,岂曾参果杀人耶?董门宗族寥落,更鲜血气人,无敢向圜扉通问者。
想风鹤魂惊,皆鼠潜龟伏矣。
熟知姊婿热肠侠骨,有古烈士风,敢气奋被发缨冠之谊,飞舸入郡,密察谁氏张罗,所坐何辜。
倘神力可挽,使覆盆回昭,死灰更燃,从此再生之年,皆贤夫妇所赐也。
颙望旌悬,好音祈慰。
外有出阁别言,久未请政,并录呈览。
书罢,又录了留别诗,后书难妇女弟希光裣衽拜寄。
封缄固密,差了仆人星夜前往古田。
不道那仆人途中遇了个亲戚,问起董家事体,说道:“一个秀才,官府就用刑监禁,又要访拿党羽,必然做下没天理的事情,你是他家人,恐怕也不能脱白。
”那仆人害怕,也不往古田,复身转来,一溜烟竟是逃了。
申屠娘子,眼巴巴望着回音,那里见个踪影。
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话分两头。
却说彭教谕因有公事他出,归来闻得董昌被责下狱,吃了一惊,却不知为甚事故。
即来见县尹,询问详细,力言董生少年新进,文弱书生,必无此事。
这县尹那里肯听,反将他奚落了几句,气得彭教谕拂衣而出,遂挂冠归去。
同袍中出来具公呈,与他辩白,县尹说:“上司已知董生党众为逆,尚要连治。
诸兄若有此呈,倘究诘起来,恐也要涉在其中。
”众秀才被这话一吓,唯唯而退,谁个再敢出头。
方六一见学官秀才,都出来分辩,怕有变故,又向当案处,用了钱钞,急急申解本州,转送泉州。
文中备言邻里先行举首,把造谋之事证实。
方六一布置停当,然后来通知申屠娘子,安慰道:“董官人之事,已探访的实,是被泉州一伙强盗,招扳在案,行文在本县缉获,即今解往彼处审问。
闻得泉州太爷极是廉明,定然审豁。
我亲自陪他同去,一应盘费使用,俱已准备,不必挂念。
”申屠娘子一时被感,也甚感其情意。
不想董昌命数合休,解到泉州时,府尹已丁母忧。
署印判官看来文,与众盗所扳暗合,也信以为实,乃吊出扳倒大一干人犯,发堂面质。
董昌极口称冤说:“生平读书知礼,与众人从不曾识面,不知何人仇恨,指使劈空扳害。
”再三苦苦析辨,怎当得众盗一口咬定,不肯放松。
判官听了一面之词,喝教夹起来。
这一个瘦怯书生,柔嫩的皮肉,如何经得这般刑罚,只得屈招。
又是一顿板子,送下死囚牢里。
方六一随入看视,假意呼天叫屈。
董昌奄奄一息,向六一呜呜的哭道:“我家世代习儒,从不曾作一恶事。
就是我少年落拓,也未尝交一匪人,不知得罪那个,下此毒手,陷我于死地。
这是前生冤孽,自不消说起。
但承吾兄患难相扶,始终周旋,此恩此德,何时能报。
”方六一道:“怎说这话。
你我虽非同气,实则异姓骨肉,恨不能以身相代,区区微劳,何足言德。
”董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