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他莫要如此。
凤奴被娘逼不过,只得起身梳洗,尚兀妆做半睡半坐。
方氏才将瞿百舌所言说与,苦劝勉强顺从,休要累我。
凤奴忿然作色道:“娘不见我与孙三郎所誓乎?言犹在耳,岂可变更。
你自回去,莫要管我,我死生在此,决不相累。
”方氏见话不投机,即时要归。
大娘子那里肯放。
张监生又为着春来,苦苦坚留。
到另设一间房户,安顿方氏住下,自己来陪伴凤奴。
他意中以为母子盘桓日久,自然教道妥当,必非前番光景。
谁知照旧不容亲近,空自混了一夜。
衣服总都扯碎,到底好事难成。
张监生大恨,明知为着情人,所以如此。
次日即将凤奴锁禁空楼,分付使女辈日进三餐薄粥,夜间就在楼板上睡卧。
方氏心中不忍,却又敢怒而不敢言。
无颜再住,连忙作辞归去。
张监生另送白银三十两,要了春来,浑身做起新衣,就顶了凤奴这间房户。
分付家中上下,称为新姐。
这岂不是:
打墙板儿翻上下,前人世界后人收。
张监生做出这个局面,本意要教凤奴知得,使他感动,生出悔心。
奈何凤奴一意牵系孙三,心如铁石,毫无转念。
说话的,假如凤奴既一心为着孙三,何不速寻个死路,到也留名后世。
何必做这许多模样,忍辱苟延?看官有所不知,他还是十六七岁的女子,与孙三情如胶漆,一时虽则分开,还指望凤波定后,断弦重续。
不料得生出这瞿百舌,贪图重利,强为张氏纳聘。
虽然势不能违,私自心怀痴想,希意张监生求欲不遂,必有开笼放鹦鹉之事。
那时主张自由,仍联旧好,谁能间阻。
所以方氏述瞿百舌退还母家之说,倒有三分私喜。
为此宁受折磨,不肯即死。
有诗为凭:
生死靡他已定盟,总教磨折不移情。
傍人不解其中意,只道红颜欲市名。
话分两头。
且说孙三郎在家医治伤口,怎奈日夜记挂凤奴,朝愁暮怨,长叹短吁,一精一神日减,疮口难合。
捱到年余,渐成骨立,愈加腐烂,自知不保。
将家事料理,与儿子取了个名字,唤做汉儒,叮咛妻子,好生抚养。
刘氏啼啼哭哭,善言宽慰。
看看病势日重,他向妻子说了几句断话,又教邀过方氏一见。
刘氏不敢逆他,即差个老妪,唤乘轿子去接。
方氏闻说孙三病已临危,想起当日恩情,心中凄切,也顾不得羞耻,即便乘轿而来。
彼此相见,这番惨伤,自不必说。
孙三郎向怀中取出同心结,交与方氏道:“我今生再不能复见凤姐矣,烦你为我多多致意。
”言讫,瞑目而逝。
可怜刘氏哭得个天昏地暗,一面收拾衣衾棺木。
方氏索性送殓过了,方才归家。
思量女儿被张郎锁禁空楼,绝无音耗,不知生死如何。
须去看个下落,也放下了肠子。
唤个小船,来到唐栖。
张监生即教春来出来迎接,方氏举目一看,遍体绮罗,光彩倍常,背后倒有两个丫头随侍。
问起女儿,却原来依旧锁禁楼上。
方氏此时心如刀割,嗟叹不已。
见过了张郎夫妇,即至楼上看凤奴时,容颜憔悴,非复旧时形状。
母女抱头而泣,方氏将同心结付还,说孙三病死之故,凤奴不觉失声大恸。
方氏看了女儿这个景状,分明似罪囚一般,终无了解。
私地埋怨春来说:“你今既得时,也须念旧日恩情,与他解冤释结,如何坐视他受苦。
”春来道:“我怎敢忘恩负义,不从中周全。
怎奈相公必要他回心转意,凤姐执迷不允。
每日我私自送些东西上楼,却又不要,教我左难右难。
这几时我再三哀求,已有放归的念头,娘可趁此机会,与相公明白讲论一番。
待我在后再撺耸几句,领回家去罢。
”
方氏得了这个消息,到次日要与张监生讲话。
正遇本图公正里甲,与张监生议丈量田地。
方氏走到堂中,向各人前道上万福,开言道:“列位尊官在座,我有不知进退的话,要与张相公说知,讨个方便。
多承张相公不弃我女凤奴,聘来为妾。
或是我儿到了你家,有甚皂丝麻线,落在你眼里,这便合应受打受骂受辱,便是斫头也该。
然也须捉奸捉双,方才心服。
若未入门时,先有些风声,你便不该娶了。
或是误于不知,娶后方晓得平昔有甚不正气,到家却没其过失,这叫做入门清净,要留便留。
若不相容,就该退还娘家,何故无端锁禁楼中,如罪囚一般,此是何意?磨折已久,如今奄奄有病。
万一有些山高水低,我必然也有话说。
常言死人身边自有活鬼,你莫恃自家豪富,把人命当做儿戏。
”众人听了此话,齐道:“大娘言之有理。
张相公你若用他,便放出来,与他个偏房体面。
若不用他,就交还他去,但凭改嫁,省得后边有言。
”张监生心里已有肯放去的念头,又见方氏伶牙俐齿,是个长舌妇人,恐怕真个弄出些事来,反为不美。
遂把人情卖在众人面上,便教开了楼门,唤出凤奴,交还方氏领去。
方氏即就来船,载归王江泾。
过了月余,方氏对凤奴道:“儿,你今年纪尚小,去后日子正长。
孙三郎若在,终身之事可毕。
他今去世,已是绝望。
我在此尚可相依,人世无常,倘若有甚不测,瞿门宗族,岂能容你。
那时无投无奔,如之奈何。
况春花秋月,何忍空过,趁此改图,犹不失少年夫妇。
”凤奴闻言大怒,说道:“娘,你好没志气!前既是你坏我之身,只谓随他是一马一鞍,所以虽死无悔。
今孙三郎既死,难道又改嫁他人。
既要改嫁,何不即就张郎。
我虽不指望竖节妇牌坊,实不愿做此苟且之事,学你下半截样子。
”言罢,放声长号。
倒使方氏老大没趣,走出房门。
凤奴解下结胜同心带,自缢梁间。
及至方氏进来看见解救时,已不知气断几时了。
痛哭一场,买棺盛殓。
欲待葬在瞿滨吾墓旁,嗣子不容。
欲待另寻坟地,嗣子又不容久停在家。
方氏无可奈何,只得将去火化。
尽已焚过,单剩胸前一块未消,结成三四寸长一个男子。
面貌衣摺,浑似孙三形像,认他是石,却又打不碎。
认他是金,却又烧不烊。
分明是:
杨会之捏塑神工,张僧繇画描仙体。
那化人的火工,以为希奇,悄地藏过,不使方氏得知。
这也不在话下。
自古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
可煞作怪,孙三郎先死多时,恰好也在那日烧化。
他家积祖富足,岂无坟茔,也把来火化。
原来孙三郎自从死后,无一日不在家中出现,吓得孤孀子母,并及家人伴当,无一人不怕。
只得求签问卜,都说棺木作耗,发脱了出去,自然安静。
刘氏算计要去安葬,孙三郎夜托一梦,说自己割坏人道,得罪祖宗,一陰一灵不容上坟,可将我火化便了。
刘氏得了这梦,心中奇怪,也还半信半疑。
不道连宵所梦相同,所以也将来焚化。
胸前一般也有一块烧不过的,却是凤奴形状。
送丧人等,无不骇然。
刘氏将来收好,藏在家中。
那送丧之人,三三两两,传说开去。
焚化凤奴的火工闻知,袖着孙三小像,到来比看。
刘氏一见,大是惊诧。
孙三儿子汉儒,年纪虽幼小,孝出本心,劝娘破费钱钞,买了此像。
做起一个小龛子,并坐于中,摆列香烛供奉。
但见:
孙三郎年未三十,遍体风情。
手中扇点着香罗,却是凋腔度曲,但是髭须脱落,浑如戴馄饨帽的中官。
瞿凤奴不及两旬,通身娇媚。
同心结系在当胸,半成遮奶藏阄,只见绣带垂肩,分明欲去悬梁的妃子。
一时传遍了城内城外,南来的是唐栖镇上男女,北来的是平望村中老幼。
填徒塞巷,挨挤不开。
个个称奇,人人说怪。
正当万目昭彰之际,忽然狂风一阵,卷入门来。
只见两个形像,霎时化成血水,这方是同心结的下稍,真正万古希罕的新闻。
嘉靖年初,孙汉儒学业将就,做一小传以记。
后来有人作几句偈语忏悔,偈云:
是男莫邪一一婬一一,是女莫坏身。
欺人犹自可,天理原分明。
不信魔登伽,能摄阿难一精一。
地狱久已闭,金磐敲一声。
豁然红日起,万方光华生。
同心一带结,男女牵幽魂。
一为自宫汉,一为投缳人。
轮回总能转,何处认前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