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抹总相宜。
他别开脸,略牵了下嘴角,“现世安稳,得过且过,何必追根究底。
皇后有这闲工夫,倒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应付太后。
”
他随意一指,秾华顺着看过去,条案上摆着朱漆托盘,上置一方绸帕。
那帕子是上等的雪锻做成,缘了一圈韭菜边,白得耀眼。
她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大婚前春渥和她说过,洞房要验落红,不论山姑村妇,还是名门淑媛,都一样。
只是这验的过程,实在让人难以启齿。
她红着脸看他,恍惚头顶悬着把刀,随时可能落下来。
今上还是疏淡的模样,漫不经心道:“皇后入禁庭,想必听过不少传闻。
那些黄门宫婢,背后都称官家有病。
”他抬起眼来,忽而一笑,“我确实有病,不希望别人同我靠得太近,可是又常常感觉孤独。
孤独你懂么?哪怕人再多,繁华深处总能嗅到可怕的宁静。
我曾想过要克服,但是收效甚微。
既然改变不了它,就要学会享受它,时间久了,便再也不需要别人了。
所以皇后放心,你我不会有更多的接触。
我知道你反感,我也不喜欢。
”
他这么说,居然让她有种熟稔的感觉。
害怕孤独,就像刚才她以为殿里只有她一个人,心慌意乱试图从这里逃出去一样。
但她想不通,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触动她,在她看来他就是个能洞穿人心的妖怪,每句话都会准确地命中要害。
不过他直言不喜欢,这点既好又不好。
如果真的排斥她,以后要接近岂不很难么?
“臣妾不觉得反感,嫁与官家,同官家做伴,不让官家孤单,是我为人妻的职责。
”她换了一副温柔托赖的神情,软语道,“官家朝中事忙,总有乏累的时候,想歇歇了,可到臣妾的涌金殿来。
至少太后面前交代得过去,官家说好不好?”
她口蜜腹剑,但是语调诚恳,轻轻地微笑,唇角上扬,眼角也上扬。
今上慢慢点头,“就依皇后。
”
她笑得更为动人了,转身去拿那块绸帕。
揭了龙凤烛台的琉璃罩,把烧完的蜡头取下来,里面铜制的烛签尖利,用来扎个窟窿应该是可行的。
她举起手臂打算去划,没想到他却赶在她之前。
也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见广袖一扬,那血就顺着肘弯滴了下来。
她有些傻眼,慌忙托了帕子去接,雪白的缎面很快被染红了。
他收回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复又坐回榻上去了。
秾华还是呆呆地,愣了会儿才把绸帕收起来。
打了个手巾把子递过去,细声问:“官家疼不疼?臣妾替你看看伤口?”
他接过手巾,不需要她帮忙,自己撩起袖子擦拭。
那血淋淋的深痕按上去没什么异常,痛觉迟缓,从小就这样。
他有时不无嘲讽地想,如果哪天刀割断了脖子,不知是怎样的光景,会不会照旧无所挂碍。
但她的勇气让他佩服,美人不是应该珍惜每一寸皮肤么?她倒无所谓得很,下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在旁边愁眉站着,他本不想说话,最后发觉支不开,不得不应承,“这点伤不算什么,皇后去歇着吧。
”
她哦了声,“可我还是觉得应该上点药,烛签子不干净,如今天又热,万一伤口坏了,那怎么办?”
她扣着两手挨在一旁,脸上拢着凄迷稀薄的惆怅。
这样一副长相,纵有点小奸小坏,面目也不可憎。
今上略蹙了眉,“只要命人拿药来,太后立刻就会知道,这血岂不白流了?我想一个人待着,皇后回内殿去吧!”
她还要说什么,想想忍住了,嘴里喃喃自语:“臣妾是关心官家……”悄悄缩了缩脖,迈着缠绵的步子往后去了。
他收回视线,惙估着最后看到的是什么?在她肩头,大小如梅花花瓣,鲜红异常。
本想问她,后来细思量才知道那是守宫砂。
绥人女儿落地即点,这里没有这样的习俗。
大钺对女子的教条比较宽松,若有丧夫或和离者,再醮亦是常事。
他甚感无聊地一哂,好好的,偏要给人打上个戳,和军中兵士刺字有什么区别?不过一个残忍些,一个柔艳些罢了。
他赶人了,秾华不能赖在那里,其实告退也很好,她到底不习惯和他相处。
陌生的人,城府又深,每说一句话都要在心里再三掂量,饶是做足了准备,依旧很累人。
她情愿回到后殿里来,半打起竹帘看窗外景致。
禁苑的墙头依旧那么高,但见外面一株杏树的枝桠歧伸进来,枝头垂挂了半熟的杏子,就觉得一切还有希望。
天空明丽,忽然有嗡嗡的鸽哨响起来。
她仰头看,一群鸽子掠过去,消失在殿顶最高的琉璃瓦上。
百无聊赖,托腮而坐,隐约听见前殿落锁,伴着内侍低声的指派,想是送吃的来了。
她换条手臂枕着,回头一顾,隔着纱幔看到春渥的身影,不止她,身后还跟着宝慈宫的陆尚宫。
她忙起身,扯过床上绸面被披着。
陆尚宫进门什么都没说,只深深对她道万福。
她知道她们为何而来,往夔龙纹插屏前指了指,漆盘上的绸帕整齐叠着,陆尚宫过去一看,立刻笑得满脸花开,千珍万重卷起来,装进了锦盒里。
春渥回身看,再觑她神色,拿捏不准究竟怎么样了。
不过见她妥妥帖帖的,也放心了大半,只低声道:“圣人想吃些什么,我吩咐厨司做来。
”
秾华摇摇头,“官家说要关三天,实在无聊得很。
娘替我送几个悬丝傀儡吧,我要演给官家看。
”
陆尚宫听了愈发撞进心坎里来,接口笑道:“圣人心思灵巧,太后知道了必定高兴。
这点小事不必春妈妈张罗,我去帐设司传话,命他们即刻办来。
”说完拉拉春渥衣袖,自己打帘出去了。
洞房里不许人久留,春渥是奉命来验白绸的,取了就要走,片刻耽搁不得。
今上又在外殿,好些话不能问,再三看她,确定她无恙,这才跟着梁尚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