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只得把目光投向温慕倢和余紫觞。
温慕倢沉默一会儿,终于开口,“你可还记得六年前的白河贪污一案。
”
慕仪颔首,自然是不能忘的。
“由那一案开始,许太子的根基被一步一步铲除,最终覆灭。
我们从前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了许太子和当今陛下的大位之争上,却忽略了一点。
”
慕仪不解,温慕倢道:“是郑氏。
白河贪污案连同后面的巫蛊案许太子固然是最大的受害者,但郑氏受到的打击也几乎是致命的。
“我们三大世家从大晋立国起便一直相互牵制,郑氏虽然势力弱于温氏和万氏,却在二族之中起了重要的调和作用。
因为有郑氏的牵制,温氏与万氏便一直不曾真正撕破脸,三足鼎立,从来都是最好的保持平衡的办法。
我想,当年太祖做下这个决定,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可这一切在郑氏衰颓之后便改变了。
郑氏从三大世家的位置上掉下去,权力之巅便只剩下温氏和万氏。
你也看到了父亲和万大将军的个性,都不是可以容人的,更何况还有陛下的刻意引导?这几年温氏和万氏明里暗里斗得势成水火,彼此都消耗不少,已然大不如前。
而如今,万离桢死了。
”
慕仪被他一席话说得心中发寒,挣扎道:“可父亲和万大将军都不是蠢钝之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掉入陷阱?”
“谁说是轻易掉入陷阱?”温慕倢讥道,“为了让他们二人顺着他的构想走,先帝足足筹划了二十年,如今的陛下继承了先帝遗志,也是心智过人,为了今日他不知在暗中做了多少手脚。
”
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后来就算父亲和万大将军心中察觉,也已经不能回头了。
官场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开弓没有回头箭,大家只能闷着头往前走。
”
慕仪默然。
“眼看两大世家斗了这么久,僵局也需要打破了。
我前阵子折损十三名探子,终于通过特别的渠道得到消息,陛下有意借此次与赫茌国的一战铲除万大将军,断去万氏最大的根基。
”
慕仪倒抽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万大将军不是被赫茌人杀死的,而是……可这是在前线,在与赫茌人对阵之际,陛下这么做也不怕阵前失利,让敌人钻了空子吗?”
“不然你以为他为何派江楚城一并出征?他早已做了万全的准备。
赫茌人不足为惧,能借机除掉一个心腹大患才是关键。
”
“纵然如此,万大将军骁勇无比,又怎会这般轻易被除掉?”
“他是如何办到的我不清楚,但现在的结果就是,身经百战的万大将军前线莫名中伏、战败身死,而此前种种迹象都表明,陛下很乐于见到这一幕。
”
说完这句话,温慕倢看着慕仪,神情中带着淡淡的无奈,“本来看到这阵子陛下对你的态度,我与阿母还在犹疑,心想也许他会为了你改变主意。
若他放弃对万氏动手,那么世家与皇室还有可能共存。
但他最终还是出手了。
”苦笑一声,“万氏一垮,三大世家已失其二,温氏势力必然无限坐大,到那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
慕仪心中没有预期的刺痛,许是已经习惯了。
他总是这样,在她与他的欲望相冲突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放弃她。
他想起那天夜里,他与她站在九重塔上相拥,身后是飞雪漫天。
他的怀抱是那样温暖,有那么一个瞬间,她都要被他打动了。
相信他的许诺。
相信他们在一起是有未来的。
可最终,他还是那样的他。
冷情,狠心。
从无改变。
她慢慢道:“所以,哥哥你的意思是,万大将军如今死了,万氏败局已定,下一个目标就是温氏了?”
“没有那么快。
万同孟虽然生性莽撞,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打发的,陛下要解决万氏还需要一点时间。
但那也只是早晚问题,他终有对温氏动手的一日。
”
“哥哥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吗?”她低声道。
无论如何,对家族再失望,她也不会违背嫡亲兄长的意愿。
“我告诉你这些,是让你明白,无论陛下现在对你做什么承诺,通通不要相信。
一个人当了皇帝,许多事情就由不得他自己了,真到了最后关头,他必然会舍弃你。
”温慕倢眼中有怜惜,“你自己的幸福,只有自己去争取。
”
慕仪疑惑地看着他,然后慢慢捂住嘴,“哥哥你的意思是……”眼神看向一侧的余紫觞。
余紫觞今日异常沉默,此刻见慕仪看她才慢慢道:“我将我的想法告诉了太主,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你离开这里,温氏也好皇室也好,统统不要管。
你已经为家族做了太多,早就报了荫蔽之恩,也是时候为自己活一次了。
”
“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可以离开。
”大长公主睁开眼睛,淡淡道。
她伸出手,慕仪立刻握住,然后在她脚边跪下,将头放上她的膝,温顺得如同一只小动物。
大长公主轻抚她的长发,“阿母希望我的小阿仪可以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可以远离这些纷扰的欲望和争夺。
不要像我一样,一生自苦,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
”
慕仪已不知该说些什么,许久才道:“那哥哥也和我一起走吗?”
“不,我不会走。
”温慕倢道,“我是温氏嫡长子,护佑族人是我的责任,无论前方是什么,我都必须坚定地走下去。
”
“那我也不走,我陪哥哥一起。
”慕仪正色道,“阿仪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哥哥和阿母为何会想到让我丢下你们独自逃生?”
“你若不走,便是成心让我死了都不得安宁!”大长公主突然发怒,看着慕仪厉声道,“你现在答应我,听我的安排离开煜都,永远都不要回来,不然我就没有你这个女儿!”
“阿母,”慕仪摇头,“阿仪不能,不能……”
“没什么不能的!你哥哥没有你一样可以做好他的事,你却已经被折腾得只剩半条命了。
你难道非要让我死不瞑目吗?”
她态度强硬,可无论怎么逼迫游说,慕仪都只是摇头不语,倔强到了一种程度。
后来大长公主终于累了,温慕倢推她回房躺下,她朝慕仪挥挥手,“出去。
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见我。
”
慕仪默默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看到妹妹落寞的背影,温慕倢轻声道:“阿母,我们这样做真的好吗?若阿仪知道真相,知道陛下其实……”
“她不会知道。
在这世上,我们已是她最信任的人,她不会怀疑我会在这么大的事上对她说谎。
只要她不心生怀疑而去查探,便不会有人知道我们曾在这件事上瞒骗了她,自然也不会告知她真相。
”
温慕倢不语。
大长公主继续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在那一日到来之前,我必须说服她。
”看向自己唯一的儿子,“你明白的对吧?阿仪与你的情况不一样。
其实你父亲与陛下最后到底谁胜谁败还是未知数,照你父亲的自负程度,恐怕还觉得自己的胜算比年纪小阅历轻的陛下要大得多。
我坚持让阿仪离开无非是因为,无论最后谁胜谁败,于她而言都是莫大的折磨。
你可以担保她在看到陛下的尸首后不会自刎殉夫?抑或是温氏惨败、阖族俱亡那日她能独活?你还可以心无旁骛、拼死一搏,可她的结局却注定了只有一个。
而那一天是我不想看到的。
”
说到这里,她眼中终于浮起了一层泪意,“我这一生便毁在左右为难之上,实不愿见她也走我的老路。
”
万离桢之死毫不意外地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据说万贵妃得到噩耗当场晕厥,醒来后便泣泪怒斥奸贼。
陛下怜惜贵妃失怙之痛,亲临贵妃寝宫以示宽慰,却被悲痛过度的她拒之门外。
陛下也不见怪,连夜给骠骑将军江楚城下旨,命他务必歼灭敌军为万大将军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