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在十三岁那年即位。
即位的第二年,根据古礼法,已经开始物色一个好地方来建造陵墓了。
他身畔的谋臣,为他选了骊山。
骊山,层峦叠嶂,景色秀丽,且南麓的蓝田,自古至今都以盛产美玉而著名,正是阳气之精粹,可护龙体于不败,所以,他也开始爱上这个长眠之地。
很多年过去了,嬴政也由一个少年,到如今四十一岁,陵墓尚未竣工。
天天地挖,天天地修,人山人海在苦役中,下锢三泉,别有洞天。
这些年来,仲父吕不韦已于畏惧绝望中饮鸩自尽了。
假父嫪毐兵败,被夷三族,所有叛将一齐枭首,并车裂尸体示众。
母亲与他私生的两个弟弟,全囊扑而死。
他初露锋芒,即铲除异己,巩固了内政,统一了六国,中间不是没有性命之虞,几乎便被荆轲所刺了&hellip&hellip
经历了连番凶险,大局始定。
却是一壁坚决求生,一壁筑陵就死。
天下的子民,都为他的生死效命。
巨大的墓石在纤运中,又压死了五人,伤了十多人。
午后,火伞炽烈,大太阳向地面张开了血盆大口。
远望骊山附近一丘,地气蒸腾。
无风,无声,寂静得奇怪。
山丘的另一面,正麇集了千军万马。
胄甲和铜盾刁斗,在烈日下反射出炫人的光芒,但人丛屏息静气,不发一声。
他们不是蓄锐作战,而是凝神贯注。
一人一马,自远而近,沙尘飞扬蔽日。
背着光影,看不真切。
只见那匹黑马,桀骜性烈,昂首抬足,耳朵高竖,尖嘶狂动,三番四次,企图把背上的人给抛掷下地来。
一身黑色戎装,头戴白玉十二冕旒冠的,正是他们的始皇帝。
他跟它展开恶斗。
一下失手,他被摔下,尚未着地,马上翻上马背。
众不敢发言,连惊呼也是隐忍。
人与马皆不服气。
他又陡然纵身,牵扯着鬃毛,力挟马肚。
黑马摔跳踢踏,一时间难以取胜。
它发足狂奔。
漫山遍野地走。
他终于没再被摔下了,剽悍不羁的兽,无法可施,惟有驯服了。
四野尽是喝彩,旗帜被高高举起。
人马豪气干云地傲立着。
一声长啸。
他策骑东驰,向陵墓的工地奔去。
四名高手,贴身侍卫着。
远离了群众,见一头小鹿惊逃。
始皇帝心念一动,逐鹿而去。
就在此时,他身后两名侍卫,相视一下,突然发难,联手向他突袭。
剑拔弩张,一支冷箭,直插他背心。
其他两名同僚,还未来得及应变,已经血溅当场。
这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mdash&mdash
骊山顶,有飞骑直冲而至。
随着一声呐喊,一个勇士竭尽全力排众而出,用他的剑,把叛将刺杀。
叛将的鲜血飞溅。
只见他,身子更快,在血点未溅临始皇帝衣袍上时,已腾空,旋身转体,恰恰以背相挡,血点刚好溅上他的胄甲,缓缓垂滴。
始皇帝因他护驾,连衣袍也不曾沾污。
其他军队此时方汹涌前来,事情已生变化,惶恐下跪。
始皇帝忘记了他背上还插着一支冷箭,盛怒之下,拔剑把未及护驾的侍卫,砍杀泄愤,理所当然。
一轮急攻,他转向眼前此人。
目露精光,问道:
&ldquo护驾者何人?&rdquo
&ldquo臣蒙天放。
愿陛下万寿无疆!&rdquo
&ldquo担任何职?&rdquo
&ldquo臣自幼父母双亡,自十三岁起,投蒙恬将军麾下,现监管建陵工程。
&rdquo
&ldquo十三岁那年?&rdquo
始皇帝一点头:
&ldquo好!蒙天放受封为郎中令。
另有重赏。
随朕回宫!&rdquo
&ldquo臣领命!&rdquo
始皇帝信手把自己的剑一扔,空中翻腾,蒙天放灵巧地接过。
是一把青铜宝剑,柱脊,锋刃,长而沉。
见是恩赐,蒙天放心中忐忑喜悦,仍耿直下跪谢恩:
&ldquo谢始皇帝陛下赐剑。
&rdquo
他爱才,但不形于声色,只回身上马,飞驰回宫去。
蒙天放紧握着青铜剑,将士对他都有钦敬之情。
而他自己,却不知如何,对始皇帝有一种复杂而矛盾的感觉。
因为烈日渐西沉,漫天霞彩中,远远传来稚嫩的童谣,连小孩子也都这样唱着:
&ldquo山山水水无穷尽,
生生死死是轮还,
天天地地风风雨雨亡始皇,
亡始皇&hellip&hellip&rdquo
今天干活时被巨石压断了手足或胸骨的民夫,目睹同甘共苦的死者一一被搬走了。
陋居中,呻吟处处,夹杂着凄厉的哭声和诅咒:
&ldquo这暴君!一定死无葬身之地!&rdquo
&ldquo只有他的是人命?我们全不是人命?&rdquo
纷纭的人声突地止住,大家都愕然。
因为新封的郎中令来访。
民夫不明白他的好意,只是慌惶地退后,像面对鹰犬。
蒙天放道:
&ldquo各位,辛苦了!伤得怎么样?&rdquo
大家受不起这问候,全无感动,一步一步地退后,嗫嚅地:
&ldquo郎中令请回,我们没事!&rdquo
&ldquo我们下回一定小心,不会耽误工程!&rdquo
蒙天放与他们面面相觑,只觉是一番误会,有点无趣。
记起那首童谣:
&ldquo天天地地风风雨雨亡始皇&hellip&hellip&rdquo
外面忽闻人声鼎沸,原来是收书的官兵展开行动了。
始皇帝为了一统思想,下令焚书。
这场烈火,到处点燃。
爱书的人,抱着奔逃。
有两个黑影,往林中跑去。
官兵穷追不舍。
林中,老人慌乱中只急急用手挖泥,企图把竹简埋下。
一个清秀女孩,衣葛履麻,一脸汗污,一边挖泥,把刻上文字的书册:春秋、诸子、语录&hellip&hellip一一埋下,一边回头望道:
&ldquo爹,他们来了,还是逃吧!&rdquo
他坚定地、不肯走:
&ldquo不!书册是无价之宝,没书,也就没文化了&mdash&mdash&rdquo
还没说完,身后中了一剑,死于非命。
女孩抱着一册,藏身在草丛,屏息。
一回首,只见黑如墨的夜色里,有双炯炯的眼睛,她如被针刺,全身皮肤都收紧了,心头突突乱跳。
生平第一遭,面对死亡。
额上开始冒出冷汗,她自己快将成为枯瘦的死人了&hellip&hellip
蒙天放只是以身掩护这个弱小的黑影,放她一条生路。
收书的官兵,搜查没有结果,呼啸而退。
冬儿自草与草之间的缝隙外望,这是一个英武的背影。
隐隐约约,看不分明。
不过他给予她无限的安全。
她也曾全盘地信任过他。
她记着他的脸。
在灵魂深处,一直期待他转过脸来,看她一眼。
但他没有,只待官兵远去,便耿直地走了。
萍水相逢的人是救命恩人,晚风又把他吹走了。
冬儿只蹲在那儿不敢稍动。
直到人声渐杳,孑然一身地、缓缓而起,前路茫茫。
两批兵马,一批收天下兵器,聚送咸阳,预备销铸为十二金人之用。
计划中,这些金人长五丈,足履六尺,各重千斤。
另一批,则把所征所收之书册,一一运送至此。
巨大的窑炉,有十多个,喷焰冒烟,熊熊火光夹杂着蓝彩,烧红了半个天空。
主窑旁,正矗立上千个陶泥塑成的武士俑和马俑,执戈待发。
远处传来长吆:
&ldquo始皇帝陛下驾到&mdash&mdash&rdquo
他骑着黑马,来到窑前,冷眼看着被扔进炉中的燃料。
丞相李斯俯前下跪:
&ldquo陛下,连月来,臣等已遵旨将史官及黔首所藏之册籍,包括诗书及诸子百家语录,一一焚毁。
三代之事,不足为法。
有胆敢评议者,亦处死暴尸灭族。
&rdquo
他满意了:
&ldquo唔,统一大业,乃大势所趋。
&rdquo
一众目睹焚书烈焰把千古文化吞噬,灰飞烟灭,只默默低头工作。
司炉的老人,头垂得更低,无限惋惜。
他只能把俑像一排排地推进窑内,鼓风加炭。
扔书的人更落力了。
始皇帝问道:
&ldquo朕闻得陶俑烧制,未符理想,不知原因何在?&rdquo
&ldquo敬禀陛下,&rdquo老人恭顺地答道,&ldquo吾等当悉力以赴,以求陵寝大军烧制完美。
此支征战杀伐之兵马,必雄立守陵,&lsquo事死如事生&rsquo,请陛下稍&mdash&mdash&rdquo
始皇帝一听&ldquo死&rdquo字,脸色陡然一变。
死?
即使威武骄横、雄霸天下的君主,也会老,也会死。
无限恐惧袭上心头。
年事渐高,心事重重,一听此言,他勃然大怒,脸上的肌肉微颤,不容分说:
&ldquo住口!推出去&lsquo坑&rsquo了!&rdquo
司炉老人在惊愕中,已被逮走。
&ldquo从今以后,不准在朕跟前,提一&lsquo死&rsquo字!否则枭首腰斩活埋,夷其三族!&rdquo
无辜的窑工,颤抖伏倒领命。
始皇帝大喝一声,下令:
&ldquo出窑!&rdquo
窑工以铜锤铜钎开窑。
窑门乍开,炉膛发出轰然巨响,俑像全被炸碎。
火光及碎片四下迸溅。
迷信的始皇帝,只觉不祥,一怒而去,头也不回。
万籁寂然。
咸阳宫内,蒙天放侍卫着,御医正为始皇帝检视背心上的箭伤,那个伤口,是个模糊的血窟窿。
在敷药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急痛,他眉也不皱,只大口地喝酒。
他心里明白,如今,一切的伤痛,他还可以从容地熬住,但以后,当他老了、衰弱了,他就不堪一击。
跪在庭前的方士三人,还告诉他巨窑的秘密:&ldquo敬禀陛下,巨窑须以女子血祭。
血祭者须泰然无惧,视死如归,含笑投身烈焰,熔成一体,如此方可感动神魂,各方精气汇聚,助陛下以竟全功。
&rdqu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