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微笑,望着他那些放纵的士兵,神情有些像个纵容孩子的父亲。
刘彪开始下山,王其俊和可柔等跟在他后面,山的坡度比上山时陡峻,可柔走得十分吃力。
下山时马也是无用的。
他们跌跌冲冲地向下走,忽然间,可柔颠踬了一下,孩子的重负和脚上尖锐的痛楚使她站立不住,她跪了下去,接着就倒了下去,刘彪一把抓住了她系孩子的背带,使她不至于滚到山底下去。
她坐在地下,惊魂甫定地喘着气,孩子又大哭了起来,她叹口气说:
“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能走了!”
“站起来,王小姐!”刘彪用一贯的命令口吻说。
“哦,”可柔把头仆在掌心里。
“我真的不能走了,我宁愿死!”
“站起来!”刘彪的声音里已带着几分严厉,“好不容易,已快到安全地带了,你泄什么气?站起来,继续走!挨到山下就可以休息了。
”
可柔无可奈何地又站了起来,沮丧而吃力地向前挨着步子。
刘彪始终靠在她身边走,他粗黑的手臂支持着她,这一段下山路,与其说是可柔“走”下去的,不如说是被刘彪“提”下去的。
终于到了山下。
士兵们已经放下了辎重和背包,都冲进了那条河流里,他们在河水中打滚,叫着、笑着,彼此用水泼洒着,高兴得像一群孩子。
可柔在草地上坐下来,抱着孩子,寸步难移。
王其俊弄了一盆水来给她和孩子洗洗手脸,她疲倦地笑笑,代替了谢意。
刘彪走了过来,抛给她一盒油膏状的药,说:
“涂在脚上试试看。
”
可柔脱下鞋子,她的脚溃烂得很厉害,有些地方已经化脓。
刘彪蹲下身子,拿起她的脚来细看,她羞淫地挣扎着说:
“我自己来,别弄脏了你的手。
”
“哼!”刘彪哼了一声说,“多难看的伤口我都见过了,还在乎你这点小伤!”说着,他出其不意地用一根竹签挑破了她脚上的几个脓泡,可柔痛彻心肺,不禁尖叫了起来,一面叫,一面忍着眼泪说:“你是什么医生嘛,痛死了!”
“忍耐点!”刘彪说,给她涂上药,一面说,“这算得了什么,关公一面刮骨,还一面下棋哩!”
“我又不是关公!”可柔噘着嘴说,咬住牙忍痛。
刘彪给她上完药,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脏兮兮的布,给她包扎起来,可柔抽抽冷气说:
“我看,不包也算了!”
“哼!”刘彪又哼了一声,“嫌脏吗?这儿没医院!”
收拾清楚,刘彪站起身来,转头就走,可柔不安地喊:
“喂喂,刘连长!”
“怎么,”刘彪站住了,不耐烦地说,“你还有什么事?”
“没,没,没什么,”可柔吞吞吐吐地说,“只是,谢谢你,刘连长,十分谢谢你。
”
“哼!”刘彪再度哼了一声,这是他不满意时的习惯。
看也不看可柔,掉头就自顾自地走开了。
可柔愣在那儿,当王其俊在她身边坐下时,她才对着刘彪的背影说:“这是一个怪人,不是吗?”
他们在河边扎了营,按地图方位来说,他们已经安全了,最起码,他们已越过了敌人的火线。
吃过了晚餐,王其俊到河边去洗了脚,回到营地来,他听到可柔在和刘彪谈话。
不想打扰他们,他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席地而坐,看看天上的星光,和野地里乱飞乱穿的萤火虫。
那些发亮的小虫子在石峰边闪烁,好像把石峰穿了许多透光的小孔。
第二天,他们到了东安城的前站,名叫白牙士。
一整天,可柔都骑着刘彪的马,但她沉默得出奇。
到了白牙士,她坐在马上,看起来苍白得奇怪。
刘彪走过去扶她下马,他的手拉住她的手。
突然,他愣了愣,板着脸严肃地说:
“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说什么?”可柔不解地问。
“你!”刘彪皱拢了两道浓眉,“你在发烧!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今天早上,就,就不大好。
”可柔怯怯地说,仿佛她犯了一件莫大的过失。
“怎么会?昨天晚上不是好好的吗?”
“大……大概因为……因为我咋天夜里到河里去洗了个澡,没想到水那么冷,我实在不能再不洗澡了。
”
“好哦,”刘彪瞪大了眼睛,气呼呼地说,“你真爱干净,洗澡!半夜洗冷水澡!早知道你根本不想活,我救你个屁!你这个笨女人!一点脑筋都没有!活得好好的不耐烦,自己找死!”
可柔被这顿臭骂骂得开不了口,刘彪把她弄下马来,推进一家农家的门里,要那个农妇招呼她,自己大步地走了。
王其俊摸摸可柔的头,果真烧得很厉害。
他叫可柔进屋去躺着,把小霏霏抱了过来。
没两分钟,刘彪又折了回来,手里握着几片阿司匹灵药片,对可柔没好气地说:
“把药吃下去!你不死算你运气!这一带生了病就没办法,你找病找得真好,就会给我添麻烦。
早知道,我就不管你的账!”
可柔病得头昏脑涨,听到刘彪这一阵恶言恶语,不禁心灰意冷,她喘着气,挣扎地说:
“刘连长,谢谢你帮我这么多忙,现在我既然生病,也不敢再麻烦你了,我想就留在这里,生死由之。
请你帮我父亲的忙,送他到四川,我和小霏不走了。
”
“好哦!”刘彪又大怒了起来,“把你丢在这里,说得真简单!我刘彪没管你的事就罢了,已经伸了手,要我再把你病兮兮的扔在这里,你要我刘彪落得做个什么?他妈的全是废话!你给我吃下药,蒙起头来出一身汗,明天烧退也好,不退也好,照样上路!”
说完这几句气冲冲的话,他就砰然一声带上房门走掉了。
王其俊坐到可柔的床边去,握住可柔的手。
这么久患难相共,王其俊已经有一种感觉,好像可柔真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拍拍可柔的手背,安慰地说:
“可柔,别灰心,你多半只是有点伤风,吃了药,蒙头睡一觉就会好的。
刘连长这个人心软口硬,别听他嘴里骂得凶,他实际上是太关心你了。
”
“爹,”可柔含着泪说,“我连累你,又拖累了刘连长,没有你们,我根本不可能逃出来。
孩子的爸爸,多半已经完了……”她忽然哭了起来,“你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个书呆子,他只会念书,现在可能已被日本人捉住,杀了。
我知道,我知道……”
“可柔,别胡思乱想了,他一定先逃出去了,等我们到了四川,登报一找就可以把他找到的。
”
“不会的,我知道不会的,”可柔摇着她的头,摇得泪珠纷坠。
“他不会像我一样好运气,碰到像刘彪这样热心的人,他一定已经落到日本人手里了。
他那个脾气,到了日本人手里就是死!我知道,好几次我梦到他,他已经死了,死了……”
“可柔,你是太疲倦了,别再乱想。
来,把药吃下去!”王其俊倒了杯开水,如同招呼自己的亲女儿一样,扶起可柔来吃药,可柔吃下了药,仰躺在床上,痴痴地望着王其俊说:“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父亲了,你有过女儿吗?”
“是的,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
“他们现在在哪儿?”
王其俊沉默地看看可柔,好半天,才摇摇头,惘然地说:“他们都已经离开了我,一个死了,两个走了!”
“哦,爹!”可柔轻轻地叫,这声“爹”是从肺腑中挖出来的,叫得那样亲切温柔,王其俊心为之酸。
“睡吧,可柔。
”他说,“别记挂孩子,我会带她。
你好好地睡一觉,明天一定会退烧。
”
可是,第二天,可柔并没有退烧,非但没有退烧,而且烧得更厉害了。
王其俊一看到她双颊如火,昏昏沉沉地躺着,就知道她病势不轻,看样子绝不是简单的感冒。
刘彪走来看了看,就跺脚叹气说:
“要命!不管怎样,我们先到东安城再说。
”
“刘连长,”王其俊沉吟地说,“可柔病得这样子,恐怕不便于再上路了,我想,你们先走吧,我和可柔留在这儿,等一两天再说……”
“等一两天!等一两天日本鬼子就来砍你们的头了!”刘彪暴跳如雷地说,“走!如果她不能骑马,我叫人做个担架抬着她走!”
这时,可柔倒醒过来了,她睁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刘彪,挣扎着在枕上向刘彪点头,无力地说:
“刘连长,谢谢你的好心,谢谢你的救助,是我没有福气,走不到后方。
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你带你的军队走吧,还有王老先生,他不是我的父亲,他和你一样是我的恩人。
你和王老先生一起走吧……”
“可柔!”王其俊责备地喊,“可柔!我决不丢了你!这么久以来,你早已和我的女儿一样了!”
刘彪姥异地看看王其俊,又看看可柔。
没有时间让他来弄清楚这父女间的内幕。
他只低头凝视着可柔,用一种一反平日那种暴躁的口气,变得十分诚恳而迫切地说:
“你要拿出勇气来,知道吗?我怎么样都不会把你留在这儿的,你不用多说了,不管前面还有多少困难,我一定要把你送到四川。
”
“刘连长,”可柔深深地望着刘彪:
“只怕我会辜负你这番好意了。
”
“勇敢一点!”刘彪说,“一点小病不会折倒你的!”
他们又上路了,可柔真的被两个士兵用担架抬着走,小霏由王其俊抱着。
中午,他们到了东安城。
未到东安城之前,王其俊满心地幻想,以为东安是广西和湖南交界处的大城,又没有沦陷敌手,一定很繁荣,也很安全的。
可以买到药品给可柔治病,也可以找到车辆到后方。
谁知一进东安城,才知道完全不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