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却没有一张使他自己满意,触目所及,都是使他生气的画。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天才,怀疑自己的创造力。
什么都是冷冷的:冷冷的天气,冷冷的床,冷冷的房间,和冷冷的心情。
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子,把脸仆在枕头里。
有脚步声走到他门口,他没有动,只在心里揣测着是不是缴房租的日子,确定还有一星期,他就放下了心。
有人敲门了,他没好气地说:
“你找谁?找错了!”
他确定这是找错了,只因为在孤独的天地里,从来不会有任何的访客。
但是,门外有个女性的声音在问:
“孟玮是不是住在这里?”
他吃了一惊,从床上跳起来,走到门口去打开房门。
立即,他眼前一亮,就完全愣住了。
门外,一个穿着件华丽的白色长大衣的少女盈盈而立,长发披肩,头上压着顶红色小呢帽,双手横握着一条马鞭,高昂着头,一对闪烁的大眼睛对他胜利地笑着。
“哎呀,”她说,“爬楼梯把我累死了!”
“你来干什么?”他问,声音冷冰冰的。
少女一脚跨了进来,旁若无人地打量着他零乱的小房间,和床上乱堆的被褥,以及满墙的画。
他皱紧眉头,望着这个不速之客,再强调地说了一句:
“请问,胡小姐,你来此有何贵干?”
胡茵茵转头对他嫣然一笑说:
“我不能作友谊的拜访吗?”
孟玮不得已地关上房门,耸耸肩,腾出一张椅子给她坐。
他想倒杯水给她,好不容易把唯一一个茶杯从废纸堆里找了出来,水瓶里却倒不出一滴水,他无可奈何地望望她,她却微笑着转开头。
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这还不简单?到美专去查一査应届毕业生的通讯录就行了!”
“上海有三个美专呢!”
“每一个都查就行了!”
“好,小姐,你这样找到我的住址,要干什么?”
胡茵茵望着他,把马鞭绕在手上,说:
“孟玮,你对每一个人都这么凶巴巴的吗?”
“我?凶巴巴?”孟玮有些错愕,然后笑着说,“大概有点受你的传染。
”
“我今天一点都不凶,是不?”胡茵茵说。
接着,叹了一口气,像解释什么似的说,“你不知道,有些人真可恶,我必须准备一条马鞭,要不然,他们会爬上我的马车,拉住我的马,我非防备一下不可。
”
“真有人存心侵犯你,一条马鞭又管什么用?”孟玮说,“就像那天,我夺下你的马鞭是轻而易举的事。
所以,奉劝你,别太信任你的马鞭。
那些人只是想撩逗你,并不真想冒犯你,否则,别说一条马鞭,十条马鞭也没用,你这样喜欢满街究风,总有一天出毛病!”
“那么,难道我关在家里?”
“为什么不念书?”
“高中念完了。
”
“大学呢?”
“念书——目的是什么?”她问,“我又不需要那一张文凭。
”
“你的兴趣是什么呢?”
“驾马车。
”她干脆地说。
他为之失笑。
站到窗子旁边,望着窗外的海湾,他忽然感到和她已经很熟悉了。
他沉思地问:
“你为什么喜欢驾马车?”
“让马拼命跑,车子在街上风驰电掣地驰过去,这是一种刺激。
”胡茵茵站起身来,也走到窗边来站着,扑鼻的衣香使他心神一爽。
她继续说,“当马在奔跑的时候,你必须全心都放在马的身上,你要握紧缰绳,以维持车子的平衡,那么,你就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去思想。
许多时候,思想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
”
“是吗?”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你逃避一些什么思想呢?在你的生活里,应该是什么都不缺的。
”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能静下来,一静下来就感到好空虚,好慌乱,好像这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于是,我就要跑出去,放马奔逐,让那种狂奔的刺激来平定内心的惶惑。
”
孟玮震动了一下,她的话使他对她有另一种了解。
他眼前不再是个华丽任性的富家女郎,而是个弱小、孤独的小女孩,这使他有一种安慰她的冲动。
他凝视着海湾,那儿盛满了他的寂寞,也有她的,还有所有人类的。
他感到一阵迷茫的凄楚。
“孟玮,”她在他身边说话了,“陪我出去兜兜风,我要让你参观一下我的技术。
”
他望望她,有些犹豫。
“去吧!”她鼓励地说,“你会发现那很有趣!”
“为什么你找到我来陪你?”他问。
她把马鞭抖开,在门槛上抽了一下,有些生气地说:
“你不高兴陪我就算了!”
她走到房门口,又回过头来望着他,眼光里有点儿恳求的味道,低低地说:“孟玮,你很讨厌我吗?”
孟玮蹙着眉,没有说话,她压抑地说:
“我总不知道怎样做是对,怎样做是错,我很少和人谈话,除了在应酬的场合里听到别人恭维夸赞之外,我几乎不说什么。
我不会说话,今天会说了这么多,真奇怪。
大家捧着我,好像我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从没有一个人把我当朋友,我连交朋友都不会……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从没有人教过我该怎么样做……”
孟玮走到门边,披上他的大衣,拉住她的胳膊说:
“走吧!我们驾车去!”他的手很自然地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揽到楼梯上,全公寓的人都把门开一条缝出来探头探脑,他咬咬嘴唇说:
“你的车子是不是停在楼下大门口?”
“是的。
”
“好吧!”他望着她说,“明天,恐怕连小报上都会登出新闻来了!”
“我才不管昵!”她甩甩头,一条马鞭又习惯性地抽向楼梯的扶手,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
这天,几乎全上海市的人都看到神鞭公主的马车在街上驰过,而她旁边,却并立着一个衣着破烂的青年。
他们放马狂奔,却笑得像两个孩子,神鞭公主这样高声地大笑,可能还是人们听到的第一次。
“孟玮!开门!”
“小孟!快开门!”
“再不开,我打进来了!”
孟玮揉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地甩甩头。
披上了衣服,门外的声音又响了:
“孟玮!我要破门而入了!”
孟玮匆促地把衣服穿好,走到门边去开了门,胡茵茵捧了一大堆东西走进来。
他关上门,责备地说:
“这么早,你就来干什么?大呼小叫的,把全公寓的人都吵醒了!你怕别人不知道你神鞭公主驾到了是不是?”
“怎么,你每次见到我就要发脾气,”胡茵茵把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堆到床上说,“不欢迎我是不是?”
“你一来就惊天动地的,弄得整座楼的人都对我侧目而视——你那些是什么东西?”
“你来看!”胡茵茵兴高采烈地说,“为了挑选这些东西,我昨天晚上十二点多钟才回家。
你看看喜不喜欢?”
她打开第一个纸包,是两件男人的毛衣,和一件毛背心。
第二个纸包里包括全部内衣裤和袜子,另外的全是衬衫裤子,还有两件长衫。
她把长衫举起来,得意非常地说:
“我就知道你不爱穿西装,这两件长衫是我偷偷量了你的旧长衫的尺码去做的,你试试看合不合身……咦,你怎么,你在生谁的气?”
孟玮走过去,把那些衣服全抓起来,塞到胡茵茵怀里,冷冷地说:
“你走吧,把这些东西拿去送给你的男朋友去!”
“你是什么意思?”胡茵茵纳闷地问。
“你要让钱袋的事重演是不是?”孟玮气呼呼地说。
“这——”胡茵茵有些失措地说,“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嘛,你看,你一件春天穿的衣服都没有,要不就太厚,要不就太薄。
你是我的朋友,接受我一点礼物又有什么,你为什么那样死心眼呢?”
“我孟玮可以穷,可以没衣服穿,但决不接受施舍!”
“这又不是施舍,你为什么讲得那样难听?难道朋友之间不能馈赠的吗?”
“馈赠是彼此,你送我这东西,你让我用什么回报?”
“送礼一定要回报吗?孟玮,你的思想真狭窄,你太重视物质了。
这些衣服用不了什么钱,但是有我的一片心,你只看到衣服,看不到我的心。
”
“茵茵,”孟玮凝视着她的脸,坚决地说,“我接受你的好意,但是,衣服请你拿回去!”
“你怎么这样固执!”胡茵茵跺了一下脚,涨红了脸说,“我为你跑遍百货公司,挑选了整整三小时,你要我拿回去?我拿回去干什么?又没有人能穿!”
“随你拿回去干什么,给听差的,给司机都可以,反正,我绝对不能收!”
“孟玮!”胡茵茵生气地叫,“你辜负我的好意!人家买都买来了,就算你受了委屈,你也得接受!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送东西给你,行不行?”
“不行!你拿回去!”孟玮坚定地说,“我不能让人家说我交到了阔气的女朋友,就仰仗女朋友而生活。
假若你嫌我穿得太破烂,不配和你这位高贵的小姐走在一起,以后我们不交往就是!”
“孟玮!”胡茵茵气得脸色发白,嘴唇颤抖着,好半天才叫着说,“你误会我!你故意冤枉我!我从没有嫌你穷!好吧!你不要就算了!不想跟我交朋友直接说好了,犯不着冤我!我早就知道你讨厌我,我以后再也不来找你!”说着,她在桌上拿了一把剪刀,赌气地把那些衣服抓起来,一件件地剪成碎片。
剪着剪着,眼泪溢出了她的眼睛,颤抖的手拿不稳剪刀,竟一刀剪在手指上面,血涌了出来,立即把那件白毛衣染红了一大块,孟玮叫了一声,跳过来握住了那个伤口,胡茵茵愤怒地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去,顺手抓住丢在床上的马鞭,故态复萌地对孟玮狠狠地抽过去。
孟玮一动也不动,让她发泄乱打,直到她抽累了,丢下了马鞭,他才静静地说:
“打够了没有?气消了没有?”
胡茵茵抬起一对泪眼来望着他,在任性的发泄之后反显得茫然无助。
他走近她,轻轻地拉住她,捧住她的脸,低声地说:
“茵茵,我爱你,但是讨厌你的钱。
”说完,他俯首吻她。
然后又说:“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富有,希望你不是胡全的女儿,不是身系百万金元的女郎,我不要人家说我为了钱而接近你。
”
“孟玮,”胡茵茵狂热地说,“我可以跟你过苦日子,如果我们结婚……”
“你父亲反对我,我知道。
”
“我父亲只认得钱,”胡茵茵皱着眉说,“但是,他赞不赞成是他的问题,我跟定了你。
”
“跟定我?跟我住到这小阁楼里来?必须亲自下厨,亲自洗衣,亲自做一切的苦事。
我的公主,你行吗?”
“我行!”她坚定地说。
又加了一句,“不过,如果我们结婚,爸爸一定多少要给我一些陪嫁的。
”
“如果我们结婚,”孟玮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说,“我不能接受你父亲一毛钱。
记住,茵茵,我只要你的人,不要你的钱。
如果你爱我,请别伤我的自尊。
还有,我永不放弃绘画,永不会去经营你父亲的事业。
你明白?”
“我知道,孟玮,你曾经说我骄傲,你比我更骄傲。
不过,你会成为一个大艺术家,我要做个好妻子,帮助你,扶持你。
”
这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