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世间,感受着一切恐怖病苦的孩子与众生啊,我发下过誓愿,要让你的人生圆满无碍,远离悲苦,要让你看破生死烦恼,了悟真实光明。
我祈求你一切圆满,不受一切鬼卒的侵害……”
玄奘低声诵念着,他闭着眼睛,捻着佛珠,眼眶里涌满了泪水,似乎将这些年的修行,这些年的情感,这些年的虔诚,尽数融入这篇改头换面的《大悲咒》里。
“师父……”大卫王瓶里发出呜呜的哭声,瓶身的花纹诡异地变幻,朝两侧无声无息地滑开。
那个令人悲伤的肉球滚了出来,在地上慢慢摊开,化作人形。
阿术赤身裸体地站着,已经满脸泪水,他呜咽着抱住玄奘,放声痛哭。
玄奘慢慢睁开眼睛,他没有说什么,从随身带的一个包袱里取出一套衣服:“阿术,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衣服。
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穿上这身衣服,自由地行走在阳光和人群里。
来,试试合不合身。
”
阿术哭着穿上了衣服,看了看脚下的鞋子,喃喃道:“师父,我怀念你包裹我双脚的那块羊皮。
”
玄奘笑了,牵着阿术的手:“走,阿术,我带你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
阿术顺从地拉着他的手,走出了昏暗的大殿。
身后,裂开的大卫王瓶又无声无息地合拢。
走到大殿外,夜幕已经降临,祭司和商人还跪在门口,他们抬起头,满脸泪痕地凝视着阿术:“神子啊,您要离开我们了吗?”
阿术抬起头,眺望着山丘下吐火罗城中的灯火:“我想寻找属于人的欢乐。
”
然后,他牵着玄奘的手,慢慢走下台阶。
身后的两人失声痛哭。
玄奘陪着他走下山丘,麴智盛和达摩支还等候在远处,但两人都没有过来,只是默默地跟随。
玄奘就这样带着他走上吐火罗的街道:“阿术,你能想象吗?此时夜幕笼罩着这座城池,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几个时辰后,在东面,会有一轮灿烂的太阳,升起在城市的上空,那时候,这座城池就会变得透亮,甚至能看见每一个角落的灰尘。
”
阿术眺望着,一脸迷醉。
“阿术,你能想象吗?这个时候,街上空无一人,所有的建筑都像死亡了一般。
可是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在你两侧的墙壁里,会有孩子开始啼哭,大人也开始苏醒。
他们首先洗去脸上的疲惫,精神焕发地迎接一天的生活。
街上一瞬间就人群拥挤,他们的身躯不停地碰着你,挨着你。
那就像一个和善的父亲用双手环抱着你一样,与大卫王瓶冰冷的拥抱完全不同。
”
“还有汗臭味,还有叫嚷声,地上还有挤掉的鞋子。
”阿术闭着眼,慢慢地想象着。
“那就是众生的活法,”玄奘说,“普通,平凡。
每一个人都会有悲伤和不幸,正因为如此,等悲伤和不幸过去以后,他们才会快乐。
阿术,为什么人会快乐?因为悲伤过去了。
”
阿术睁开眼睛,凝望古老的吐火罗城,神情里充满了悲伤:“师父,对不起,我想我还是让你失望了。
”
“为什么?”玄奘问。
“因为,呾度设将于今夜死去。
”
玄奘吃了一惊,阿术喃喃道:“半个月前,我就来到了吐火罗城。
我让阿里布把我献给了特勤。
特勤是呾度设的长子,可是多年不受宠爱。
我施展神通,轻而易举就征服了他。
我告诉他,莫贺咄叛乱,杀了统叶护可汗,咥力也死了。
阿史那家族如今能够继承大可汗之位的,只有呾度设,泥孰不久后就会来迎接他去王廷即位。
倘若呾度设一死,他就是唯一的继承人。
特勤早就在想方设法讨好呾度设,高昌公主死了没多久,他就找了个与公主长相相似的人,打算献给呾度设,求得宠爱。
但经过我的蛊惑,求宠之心,变成了杀心。
”
玄奘慌了:“难道……新任的可贺敦,便是刺杀呾度设的人?”
“是啊,师父。
”阿术喃喃地道,“再严密的防卫,又怎么能阻挡新婚之夜的毒酒?”
“阿术,”玄奘顿时一头冷汗,“你先回祆祠,我去救呾度设。
”
“嗯。
”阿术点了点头,神情悲伤,“师父,倘若呾度设已死,您还会如此待我吗?”
“阿术,我发下过誓愿,要让你的人生圆满无碍,远离悲苦。
”玄奘严肃地道,“不管你身上犯错,还是内心恐惧,我都会让你重见光明,心无挂碍。
”
说完,玄奘急忙喊来麴智盛和达摩支等人,跟二人一说,他们也慌了,急忙上马,在夜晚的街道上轰隆隆地朝着王宫方向奔去。
阿术默默地凝望着玄奘远去的背影,泪水迷蒙。
玄奘等人赶到王宫门前,只见城楼上灯火通明,城内军队调动,一拨一拨地朝着王城赶来。
玄奘心里一沉,他知道,已经晚了。
特勤的弑君之举计划周详。
新婚之夜,呾度设见新可贺敦与高昌公主一般无二,忍不住神思恍惚,迷醉不已。
可贺敦举起金杯向呾度设敬酒,呾度设一饮而尽,当场暴毙。
随后,可贺敦取出呾度设的印鉴,写了封手谕,命人召特勤入宫。
特勤拿到呾度设调动大军的印鉴,立刻命人调动军队,封锁王宫与吐火罗城,直到第二日黎明时分,彻底控制全城之后,才宣布呾度设驾崩,传位于他。
根据突厥的收继婚制,他将纳王后为自己的可贺敦。
玄奘和麴智盛悲痛不已,麴智盛更牵挂两个外甥,告诉玄奘,这两个孩子父母双亡,若是留在特勤的手里,势必会被杀害。
玄奘也忧心不已,第二日提出入宫吊唁,特勤允准。
两人在那个侍卫总管的帮助下,秘密将高昌公主生的两个儿子带出了王宫,藏于寺庙内。
特勤果然有毒杀二子的心思,一听说两位王子失踪,立刻就猜到了玄奘和麴智盛的身上,顿时勃然大怒,率领骑兵包围寺庙,打算抢夺二人。
双方正在对峙中,就听得城门的方向闷雷滚滚,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马突入城内。
特勤大骇,刚要派人打听到底发生什么事,就见一股黑色的铁流席卷而来,为首一名骑士,正是泥孰!
特勤见过泥孰,他到底心虚,见这位威震突厥的大设率兵前来,心中忐忑,急忙过来见礼。
泥孰不理他,跳下马,进入寺院,先拜见玄奘。
特勤也讪讪地跟了进来。
玄奘和麴智盛等人见到泥孰,这才松了口气:“阿弥陀佛,泥孰,你怎么会突然到了吐火罗?”
“法师,我在碎叶城击败莫贺咄之后,一路追杀,后来他逃往金山,我这才撤兵,急急忙忙率人来迎接呾度设回去即位。
没想到刚进铁门关,就听说呾度设暴毙。
这才疾驰一夜,赶到了吐火罗城。
”泥孰说完,又回头盯着特勤,冷冷地道,“特勤,你该叫我什么?”
“叔……叔父……”特勤战战兢兢地道。
“很好,既然我是你叔父,那么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父亲,是怎么死的!”泥孰怒目大喝。
“叔父啊!”特勤顿时哭了起来,“父亲的死因我也不知道,昨夜,父亲新婚,我喝多了。
正在府里睡觉,就见有宫中的人拿着父亲的手谕来见我,召我入宫。
我入宫之后,只见父亲已经暴毙。
一问可贺敦,可贺敦告诉我说,他们正要就寝,忽然屋子里刮起一阵旋风,那旋风中涌出一个漆黑的魔鬼。
那魔鬼手拿长戟,大叫一声说,莫贺咄派我来杀你,然后一戟刺下。
父亲浑身无伤,却面孔黑紫,当场暴毙。
魔鬼也消失无踪。
我当时惊恐不已,生怕是妖魔作祟,于是拿着父亲的印鉴,调动大军,控制王城。
”
“魔鬼?”泥孰冷笑,“这说法你信么?”
“侄儿不得不信。
”特勤正色道,“今日弟子挨门挨户搜索,寻找凶手。
终于得到消息,原来那莫贺咄得到一个大卫王瓶,他对王瓶许下心愿,让瓶中的魔鬼杀掉我父亲。
据说此事在突厥人尽皆知。
叔父,我父亲、我爷爷都被那莫贺咄所害,您一定要替我做主啊!我当尽起大军,追随在您的旗下,一定要杀了莫贺咄。
”
泥孰表情变幻,沉思良久,才摆了摆手:“罢了,你既然有复仇之心,那就不必待在这里了。
马上去整顿你的军队,到时候随我北上报仇吧!至于你的国王之位,等到平定了莫贺咄,新的大可汗即位,再进行册封。
”
“多谢叔父。
”特勤松了口气,连连鞠躬,带着人走了。
他一走,麴智盛不干了:“泥孰,你这个白痴,明明是特勤害了我姐夫,你为何不杀了他?”
“麴智盛,你他妈才是个白痴!”泥孰破口大骂,“他虽然是编造,这个理由你能戳得破吗?再说了,我只带了一千人来,要在吐火罗跟特勤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