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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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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两件毛衣放在当铺的柜台上。

    这是跑马厅附近的一家小当铺,玩儿赌马的人疯起来什么都当。

    店员里外翻动着一件黑色,一件米色的细羊毛衣,没挑出毛病,然后便唱戏似的把羊毛衣的质料、新旧程度、颜色一一报给里屋的账房。

    唱到“MadeInItaty”,我心里一抖。

    不久后,一双陌生的手会翻弄着毛衣后脖领上的商标,两束来自陌生眼睛的目光照射在上面,顿时热了:哎呀,意大利货呢!正像一年前,我跟表姐们逛旧金山富人区的“联合街”时,在一家旧货店发现这两件意大利旧货。

    当这两件从属过多位主人的毛衣包裹住一个或老或少的陌生身体时,我会在哪里?和彼得在远洋轮的甲板上,脊背朝着葡萄牙脸朝着纽约?或者更走运些,已经成功登上了新大陆,住进了曼哈顿或皇后区的小公寓?……等那或老或少的陌生身体把它们穿旧,肘部磨薄,袖口脱线,终于不得不把它们拆整为零时,我已经是另外一个人,叫另外一个名字。

    跟现在这个叫May的人,以及和这个名字相连的人物、事物早就断清了。

     铺店员终于发现了一点美中不足:米色毛衣领口的一粒小纽扣线松了。

    这是微不足道的瑕疵,我一分钟就能补救。

    店员却说那可不一样,用其他线来钉牢这粒纽扣就会暴露它有多么旧。

    他红口白牙又把可怜的价钱杀下去两成。

     我没时间和精力争什么。

    梅辛格和日本占领军的“终极解决方案”正在最后完备每个细节。

    明天晚上,一艘前往澳门的船就要启航,那上面必须要有我和彼得。

    我要让梅辛格刀下留人,哪怕只留下一个彼得。

    我对店员说:你说值几钿就值几钿。

     我口袋里揣着当铺里来的钱,急匆匆穿过人群。

    上海到处都是人群,你慌他不慌,没钱却有的是时间。

    人群是在等跑马场开门。

     从人群中钻出来,我握在钞票上的手发潮了。

    顾妈在我十二岁时就教过我:碰到人多的时候,谁碰痛你都不要去管它,不要去张望,因为你一张望,或者寻两句相骂,钱就到人家手里了。

     我跳上静安寺至虹口靶子场的电车,过了外白渡桥就跳下车,然后蹬着两只半高跟鞋小跑。

    跑什么?我不清楚。

    急于让客栈老板收到房钱,早一点打消对杰克布(以及犹太人)品行的疑惑?踏进那家小客栈,老板正在门口打苍蝇,我把钱交给了他,他马上把杰克布的假身份证还给我。

    老板说:再来哦。

    以后手里不宽裕,也没关系,房钱好说,噢? 我脸红了。

     谢天谢地,幸亏这辈子替杰克布收拾此类尴尬残局的人不是我。

    往回走时我又想,还不知是哪个女人,将会长久地跟在杰克布·艾得勒后面,还这种或那种债务。

     太阳虽然在云层里,却不妨碍它升温。

    我沿着汇山路往回走,黄包车夫们在我身边慢下来,看不到希望,又快步离去。

    外白渡桥下一声声船鸣。

    我突然记起客栈老板最后的告辞:再来噢!…… 不是再见,而是“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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