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天生散沙一盘的性格凝聚起来。
我回答他,在上海住长了,保不准会认识谁。
这话等于没说。
我的意思该这么理解: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我和杰克布在一起,跟寇恩家的人撞上。
日子一久,保不准你最怕撞上的都撞在一块,所有冤家撞在一条窄弄堂里。
我们走到舟山路时,一个摆杂志摊的中年男人坐在矮凳子上叫卖。
他缩作一团,一巴掌宽的瘦脸上布满冷汗。
破旧的衬衫领口还打着败色的领带。
杰克布走上去,买了一份犹太社区报,轻声和中年男人交谈了几句。
我不懂他们的话,但我明白杰克布无非在问他的病情。
果然,杰克布跟我说,中年男人得了疟疾,在八月下旬冷得发抖。
他刚来上海时办过一份报纸呢,杰克布说,后来倒闭了,他就靠这个书报摊子养家。
他站下来,回过头,又长长地看了中年男人一眼。
他大概在心里说:这个倒霉鬼也可能是我。
假如我父母没在三三年把我带去美国的话,守着这个书报摊在暑气里搂抱着自己御寒的家伙也许正是我。
我也可能是马路对面排长队领每天唯一一餐饭的任何一个倒霉蛋。
我更可能是那些被丢在欧洲,陷入了神秘的沉寂的大多数犹太人……
你和这人熟吗?我问道。
熟。
杰克布说。
我心想,反正只需三分钟他就能把这条马路上任何人变成熟人。
他也是柏林人。
他把视线从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慢慢抽回。
我是看着他被病魔、饥饿一点一点吃掉的。
能相信吗?半年前他还在足球场上当过裁判。
我问他们刚才谈了什么。
他说中年男人问他听说“终极解决方案”事端的进展没有。
杰克布笑了一下。
这个笑我现在也懂了。
它一般发生在他要讲一句残忍的话之前。
他说:他还担心那个?好像他活得到那一天似的。
我们走进一家糕点铺。
听着,May,杰克布说,今天是我们的订婚日。
我打断他,说假如那枚戒指是为了昨天夜里那桩事的补偿,大可不必。
他又来了,装得情场老杀手那样一笑,说有补偿比没有补偿好,不是吗?
我瞪着他说:我不要补偿!
他才不生气,说:那我要补偿。
我的肩膀险些就让那些牙咬穿。
又是那副可亲而讨厌的自家表兄模样。
他把你逗急,为的是捞到把你哄好的机会。
我说:你把我当什么人?福州路上“咸肉庄”女人?让个小毛孩来打发我走!
他说:我跟他说,你去叫我太太起床,把她送到渡口去。
他笑嘻嘻的,把杰克布惹生气不大容易。
接下来的对话我记不清了。
大致是那样的,我们表面在拌嘴,实际上呢,在掩盖我和他对一个事实的认清,就是我们的关系已经过渡到另一种性质的事实。
对话大致是这样的——
我说:谁会把太太丢在那个臭烘烘的圈里?
他说:你们中国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我住在圈里,你只好跟着住。
“咸肉庄”站马路的都不会跟你去那里,卖肉的也会挑个好点的地方!
别这么说她们。
你跟她们来往过?
不是在上海。
在哪里?
他耸耸肩。
你真让我恶心!
男孩子很多都是从妓女那儿变成男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