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伸上来接你施舍的一个铜板,等你一个差事办完回来,拿着铜板的手已变了色。
难民营里常常有人死去,草席摆出的零售摊子,某天换了主人,新主人告诉你摊位被他买下因为老摊主死于阿米巴或伤寒或猩红热。
我昏昏地睡在杰克布怀里,他靠在沙发上,一个肩尽量给我做个好枕头。
这个肩被我睡得麻木僵硬,睡得一摊口水。
天亮后,外面马路上有无数只脚在走动,走得急促整齐,似乎整个上海都是操场,所有人都在操步。
后来知道,那是日本兵正在开进租界。
杰克布出去了,一个多小时后从外面进来。
他早上没有洗漱修面,隔夜的胡子长黑了他半张脸。
他手上拿了几张纸,上面有皮鞋、布鞋的脚印。
我发现那是日本人撒的传单。
“因为同盟国的错误以及日本方面的处事不当,日本与同盟国之间已十分不幸地拉开战幕。
”
我第一个念头是,必须马上拿到杰克布的护照,带着彼得逃走。
不然就太晚了。
也许已经太晚。
我白费心机,把杰克布带回来,一切都成了一场荒唐玩闹。
我再次出了门。
杰克布坚持陪我出去,我哀求他别管我。
他突然问:是谁死了?我一愣,然后说:一个朋友。
我以为他还会问下去,但他只嘟哝了一句“sorry”。
我又说:是自杀的。
他看着我。
街上的人个个眼发直,看着日本兵一列一列走过,打着他们难看的旗子。
一时还看不出今天比昨天更坏。
满地都是传单,白色纸张落在屋顶上,树梢上,大街小巷,在服丧似的。
一架直升飞机朝着人们扬起的脸转动着螺旋桨,同时飘出一个白色条幅:不准混乱!……不准制造传播谣言!……制造混乱者必当法办!……
奇怪的是照样有卖大饼油条的摊子在路边摆开。
也有黄包车上来向我揽生意。
路面上的粪迹也证明马桶车刚刚通过,昨夜降临的世界性大灾难并没有阻塞上海的新陈代谢。
不知为什么,这些给上海带来恶名的马桶车辙使我感动,给了我一切都还活着都还在蠕动的证明。
我跟彼得见面是租界沦陷的第二天。
那天发生的大事太多了。
凌晨日本炮火毁了一艘英国军舰,降了一艘美国军舰,所有水兵成了第一批“POW”(战时俘虏)。
日本兵占领了沙逊大厦,占领了所有英籍美籍富豪的不动产业。
我在早晨七点多来到彼得家的弄堂,用传呼电话把他叫了下来。
我们相拥而立,无言了很久。
彼得还没有梳洗,睡得一侧面颊上全是枕头的褶皱。
我看着那一半面颊,好心动。
似乎只有爱人才会看见这片脸颊,因为它不会公开,是体己的人所私有的。
我告诉他,什么都怪我,我该早点来安慰他的家人,让大卫不至于想得太绝,对自己干得太绝。
现在想来挺滑稽的,好像二十一岁的我真觉得自己有救世之力,回天之力。
我第一句话就告诉他,千万别急,我从没来得及撤走的美国女同学那里打听到,即便上海和美国的航路中断,我们也可以溜到澳门,从哪里乘船去葡萄牙,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