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日本人给他那两耳光让他挺没面子,他也拿日本人的牙齿取乐,找回心理平衡了。
其实不然,他刚下船挨的两记揍其实跟他后来的一生都有一定关系。
那两个耳光让他想到很多。
我会告诉你,他在那一刹那想到了什么。
现在我得先告诉你,我们给关在海关的隔离室里,坐了三小时,听着乱七八糟牙口的训诫:就是你们这些无视法规的外国邮轮把疾病疫菌带进上海口岸的,云云。
然后我们踏进了上海一九四一年的十一月初。
那是上海这个“商女”恬不知耻,对于亡国恨基本失忆的时期,更加变本加厉地灯红酒绿,歌舞升平。
统计数为:以娼为业的人,居全世界娼业之榜首。
相比之下巴黎也徒有风骚其名。
但是娼妓中可有些手眼通天的人物,据说一年后对犹太人的“终极解决方案”就是一位顶极婊子透露的消息。
至于她是中国婊子还是日本婊子,传说各执版本。
但一定是个绝代尤物,才能接触这样的绝密。
“终极解决方案”就是希特勒党羽弄出的对于逃亡犹太人的处死方案。
这你一定已经知道。
就在我和杰克布下船的时候,一个叫梅辛格的德国人已驻扎在日本东京。
一天,他召集一帮日本高级军官开会,转达了希特勒老大哥对他们的私人问候,并问他们有没有考虑过如何处置逃亡到上海的欧洲犹太佬。
三万从欧洲漏网的犹太佬,不能总任凭他们逍遥自在,总得有个最终的处理系统。
这就是后来他到上海拿出的“终极解决方案”的前提。
梅辛格杀人不眨眼,在波兰杀犹太人就杀疯了。
犹太人给了他一个名字:华沙屠夫。
一九四二年六月(也就是在我和杰克布下船的七个月之后),泄露绝密的高级娼妓提到悄悄住进了理查饭店的德国人叫约瑟夫·梅辛格,上海的犹太人就看到了末日。
杰克布和我走出海关,跟在给我们挑行李的挑夫后面。
江边停靠着一排排豪华轿车,一个英国老绅士牵着一头苏格兰牧羊犬,边漫步边和狗进行跨物种交谈,几个穿白色海军裙的金发女童正在打板球,远远地,从外滩公园音乐亭传来露天音乐会的铜管乐,营造着激昂向上的错觉。
我走在杰克布身边,喋喋不休地讲着这座大厦叫什么,那座大楼什么来由。
但我发现他和这个假和平假繁荣的气氛格格不入,他心不在焉,或者说专心一意注视自己内心的某个死心眼儿。
后来他告诉我,他在想一个很大的问题,关于迫害。
他企图想出一个理由,为什么一些人认为他天生有权力迫害另一些人。
为什么只有对他人迫害了,他才觉得自己高大,有力量,正义。
推演下去,也就是,越是对他人进行迫害,他越觉得自己高大,有力量,正义。
不过这是后话。
他要在很久以后才会把他由两记耳光引起的思考告诉我。
在那时,他突然发现我在这个思考题上也能做他的谈手,因为我也常常钻牛角尖地追问人类从来不断的各种迫害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