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五点,我去莫里埃餐厅上班,穿着老板指定的黑旗袍。
从侧面看,旗袍开衩是一个完整的“7”,几乎裂到我三角内裤的底边。
黑丝绒上攀爬着龙和凤,以及祥瑞云朵。
我每天晚上一面弹琴一面等待彼得。
等到第六个晚上,等来了我父亲。
他是一个人来的,一看就知道在图书馆躲清静,读书读得忘了午饭,五点半就饿得头晕眼花,跨进图书馆外面第一家看上去干净的餐馆。
他被引往一个火车座餐桌。
他一进来我就认出他了。
我四下张望不仅是由于无聊,也因为我在等待彼得。
在刚刚开始的恋爱中,恋人们的自尊非常娇弱,生怕自己过分主动,前一次约会流露过多而吓着对方。
六十年前,坐在一个叫做“莫里埃”餐厅把琴弹得油腔滑调的我就是那么想的:我在外滩一定流露过分了,傻话说多了。
可是我多么不甘心做个轻浮的年轻女郎让彼得·寇恩记住或忘掉。
其实我掉进了那种男女游戏的圈套:因为想证实自己没有被轻视而对于彼得更加死心眼儿,或者为了扳回自己尊严的得分而更执著地要等到他。
彼得那么需要我要给他介绍的工作,他怎么会不出现?他要养活一家五口,看在这份工钱的份上他也会利用一下我的痴情来把工作拿到手。
我宁可给他利用,我顾不上那么多。
彼得招呼也不打就消失了,这悬疑在我心理上迅速形成压力,压力迅速上升。
我搞不清自己更爱彼得还是更爱自己那被轻贱的尊严。
好,这就是我父亲在角落餐桌坐下时的我。
他来得可真是时候,我正有气没处撒。
假如不是他那个俗媚的、跟狗都发嗲的小夫人把好好一个家弄得俗不可耐,我会落到这地步,到假模假式的法国餐厅来当女琴手?若不到这里来我怎么会遇到彼得,让他付了我的黄包车钱一去不回头?我一晚上的柔情诗意就值那点车钱?
我父亲桌上的蜡烛亮了。
他居然不转过脸来看看,谁把《献给艾莉丝》弹得心急火燎,毫无真诚。
他什么都不关注,什么都没给他看到眼里。
他的漠视真彻底啊,朝我转了一下脸都没认出我。
小夫人凯瑟琳鸡零狗碎、唠唠叨叨的幸福让他偶尔气闷,来一次短暂的离家出走,到这种地方来发发呆,对天下每天爆发的大灾难回回神。
我是到后来才知道,他那一阵在打一个大主意,想独自去内地。
因为他的小夫人绝不离开上海,他准备给她留一笔钱就悄悄离开。
他将会把联系方式也留给她,假如她有兴趣,可以按一条九曲十八弯的路线到内地和他相聚。
假如彼得这时来了,我会把他介绍给父亲:喏,这是彼得·寇恩,我离家后的第一个“Date”。
(注:幽会人或艳遇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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