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整个人都顿时向上蹿了一蹿,心里比吃了一块肉还舒服。
张高工。
但他的第一笔人情债也就这样欠下了。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他俩身上。
这毕竟是他人生第一个坎儿,迈不过这个坎儿,他就没有未来。
季永年看着马邑龙,一双眼睛明显地一亮,那意思是问他想出了什么新招,赶紧说。
罗顺祥上高中的愿望就这样实现了。
马邑龙指了指张高工,示意张高工来讲。
刘紫樱也有些得意忘形,把手伸进水桶里撂了他一脸的水,他不生气,依旧咧着嘴傻笑,而水珠子和泪水挂满一脸。
季永年直起腰,紧锁了几个小时的眉头舒展了一些。
罗顺祥咧开大嘴朝刘紫樱笑了,觉得眼前这个女生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张高工没说话,而是先慢条斯理地把手提电脑打开,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份故障分析报告,从现象描述到总分析,再到最后结论,讲得井井有条,头头是道。
根据他的推断,这一漏电现象,是湿度造成的,对火箭并不造成影响。
这支钢笔,你用得上了。
张高工说完,全场一片静默。
罗顺祥眼睛热乎乎发起潮来。
所有人都在心里掂量张高工的结论:假如张高工的推断正确,那就皆大欢喜。
假如不正确呢?这个责任由谁负?
傻子!我问过我姐,她说帮你找机动名额。
更重要的是,这里还有个岗位责任制的问题。
三级火箭的母线漏电,这一段不属他张高工管辖。
甚至也不归属任务测试发射协调小组。
自私点儿讲,基地可以不承担这一责任。
如果大家接受张高工的分析报告,情况就不同了。
因为张高工是基地的人,是对是错,基地都要跟着他一起承担责任。
站在这一角度看问题,张高工的分析报告就成了没事找事。
我上不成怎么帮你。
罗顺祥很沮丧。
按说,不该这样去思考问题,什么你的我的,只要对发射有利,你的事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你的事。
但人是最复杂的动物,责任当前,免不了会有人从另一个角度思考问题。
吕其当时就站出来提反对意见,说:你这只是理论上的分析,如果母线漏电的部分实际情况与你的分析不符,火箭上天后发生问题怎么说?这个责任你、我、在场的人谁负得起?
就是……就是上了县城中学,你在学习上还要帮我。
显然,他这话是说给季永年听的,他是在提醒季永年,我这是在为首长着想,因为如果拍板把事情定下来,事后出了问题,当然是在场谁的职务高,谁来负这个责任。
他不明白地看着她。
马邑龙发现,吕其的话让季永年的眉梢微微向上挑了一下。
刘紫樱说:但我有个条件,你也要答应。
会场上的空气凝重起来。
一提到责任的问题,谁的心都会重重地一沉。
他眼睛又重新亮起来。
再说了,老张,有句话我也许不该在现在,更不该在这种场合说,但本着为任务负责的态度,我想我必须要说。
吕其顿了顿,眼光从众人屏息凝神的脸上扫过,最后停在张高工的身上,你儿子的事还没处理完,你不该在这种时候随便对不属于自己分内的事发表看法。
真的,我能帮忙。
马邑龙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吕其会这样说话,技术上的事一是一,二是二,怎么把那件事也扯进来呢?何况张高工的分析很有见地,起码也该鼓励和支持。
罗顺祥眼睛微微一亮,但旋即又暗了。
老吕,你说什么呢?马邑龙忍不住带着谴责的口气说。
刘紫樱又追了一句:你不是想上学吗?
张高工倒十分理解吕其对自己的提醒,说没关系,我明白吕副总师的意思。
他说的那种前景也是对的。
如果这事弄砸了,我就会面临他说的那种情况。
但是,我认了。
他的脚并没有停下来。
这不是你老张认不认的事。
再说,你的方案只是一份故障分析而已,只要故障没经确认不能“归零”,它就仍是带着风险。
吕其坚持自己的看法。
你不想听拉倒,我还不想帮你呢!
我认为这一问题可以“归零”。
马邑龙又慢慢悠悠地跟了一句。
罗顺祥挑起水桶想走。
因为有一只水桶漏得厉害,一会儿工夫,就浅下去一圈,那都是力气换来的,他心痛那水。
每天,去水井挑水,来回得跑四趟,才够家人和家畜用一天。
从初中开始,父亲就把挑水的事交给了他。
这对一个农家孩子,已经是最轻的活了。
吕其说,要是真出了问题,这个责任由谁负?
听完刘紫樱的话,罗顺祥没什么反应,他早已心灰意冷,心想能有什么好消息。
张高工说,我来负。
直到一天傍晚,罗顺祥挑着一担水正往家走,突然,被同学刘紫樱拦住,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他。
在班上,刘紫樱学习成绩是倒数的,每天到学校必做的一件事,就是抄别人的作业。
她说她最不喜欢数学,一上数学课,脑子就长翅膀往外飞,什么都听不进。
她长得矮胖,脸型又扁,同学们给她起绰号叫“冬瓜”,男同学都不爱答理她。
罗顺祥是个书呆子,平时除了学习,从不关心其他的。
刘紫樱要抄他的作业,他就给抄。
所以,她对罗顺祥印象不错,毕业时还送他一支钢笔做纪念,这让罗顺祥激动了半天。
拥有一支钢笔,他早就梦寐以求,只可惜家境贫困,父母能供他上学已是很开明了,他哪能张口向父母要这种东西呢,钢笔对他是奢侈品啊!罗顺祥拿着钢笔看了半天,忽然明白自己再也没学上了,又还给刘紫樱,说,你留着用吧,你还要上学……后半截没说完,眼睛却先红了,把刘紫樱也吓了一跳。
吕其说,你负得起吗?
刘紫樱的大姐,原是乡政府(那时叫人民公社)的女干部,在老家那个小县城,没有人不知道她大姐。
“农业学大寨”时代,大姐是铁姑娘队的队长,公社广播经常响起她的声音,她先被县、地区、省里树为学大寨的模范人物。
很快又提拔成县妇联的正式干部。
那个年代,学校也是工农兵三结合领导小组来管理,他们县里只有一所高中,乡下的孩子要想上高中,贫管会主任要不推荐你,分数考得再高也没用,县城中学的门你都摸不着。
而贫管会的主任,是罗顺祥家的邻居,两家为争门后的一条臭水沟,成为了冤家对头。
初中毕业后,父亲看准了形势,对罗顺祥说,读高中你就死了心吧,眼下有两条路:一是跟你大伯学泥瓦匠,二是老老实实下地做农活。
一听这个话,罗顺祥感到眼前一黑,似乎看见自己的一生整个掉进黑暗里见不到光亮了,眼泪便簌簌地落下。
他去找学校老师,他们也无能为力,只能为他惋惜。
那段时间,对罗顺祥来说,是一段天塌下来的黑色日子。
张高工像被搡了一把,身子摇晃了一下。
罗顺祥最怕她提那个大姐。
马邑龙说,那就我跟老张一起负吧!老张,你同意吗?
你说的没错,你就是欠我的。
如果没我大姐,你能有今天吗?每到关键时刻,刘紫樱就把她大姐搬出来当挡箭牌。
张高工点点头。
我看我是前辈子欠了你的。
罗顺祥说。
会议主持人说:我看我们还是举手表决吧。
同意老张这份报告的请举手。
说完,他主动把手举起来。
苏晴领着曲比拉铁和小林上山时,罗顺祥正被刘紫樱反锁在屋里。
她不让罗顺祥跟苏晴上山,不管罗顺祥发多大的火,她就是不让步。
罗顺祥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罗顺祥说,我这是去工作,你要把工作给我耽误了,责任你来负。
刘紫樱说,我负就我负,有什么了不起!罗顺祥跺着脚说,你负得起吗?你拿什么负?刘紫樱更不讲理:说到底不就是丢饭碗吗?你怕什么,大不了跟我回家种地就是了,你种不了地,我来养活你!我不相信,你一次不上山,就能丢饭碗?而且,我告诉他们了,你胃痛。
罗顺祥皱起眉,拍拍脑门,倒在床上。
他知道,刘紫樱要是认了死理,九头牛都拉不回,自己再瞪眼怒骂也不起作用。
大家都跟着把手举起来,包括季永年。
只有吕其和另一个人没举手。
少数服从多数。
张高工的分析报告通过了。
一
八天后火箭上天,顺利运行的结果,证明张高工是正确的。
为此张高工荣立了二等功,季永年把立功证书发到张高工手上。
当然,这是后话。
而此刻的张高工,看着在场的人举起的一只只手臂,竟忘了把自己的手也举起来,下意识地攥住了马邑龙的手,攥得很紧,很紧,等他终于不好意思地松开时,马邑龙发现自己的手湿漉漉的全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