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说,当时,只觉得背后发冷。
阿婆不声不响过来,面色枯槁晦暗,摸摸蓓蒂的头讲,蓓蒂。
我觉得有点尴尬,敷衍笑了笑,我真就走了,两脚无力,梦游一样走的,我只记得,阿婆的相貌,完全变暗了,我现在想想,还是不相信这夜的情况。
阿宝不响,心里想到了童话选集,想到两条鱼,小猫叼了蓓蒂,阿婆,乘了上海黑夜,上海夜风,一直朝南走,这要穿过多条马路呢,到了黄浦江边,江风扑面,两条鱼跳进水里,岸边是船艏,锚链,缆绳。
三只猫一动不动。
阿宝说,这肯定是故事,是神话。
贰
第二年初夏某天,气温滚热,叶家宅小菜场附近,有一爿酱油店,卖散装啤酒。
营业员接过小毛的钢钟水壶,扳开黄铜龙头。
营业员说,师兄师姐,来了不少。
小毛说,当心,眼睛看龙头。
营业员对女营业员说,练功夫,练拳头的人,就是不一样,做了夜班,日里还不咽,还有精神吃老酒。
小毛说,有意见对吧。
营业员说,毫无意见,是眼热,我当时是一念之差,做了柜台猢狲,看看现在,工人阶级多少开心。
小毛不响。
啤酒满了。
营业员手一扳,转过柜台,竹壳热水瓶摆到绍兴酒坛旁边,漏斗插进瓶口,竹制酒吊,阴笃笃,湿淋淋提上来,一股香气,朝漏斗口一横,算半斤。
热水瓶装满黄酒,小毛付了钞票,一手拎水壶,一手拎两只热水瓶。
女营业员说,劲道大,厉害。
小毛的腰板挺直,大步离开酱油店,来到师父房间。
八仙桌已靠床摆好。
建国,荣根,国棉六厂艺徒小勇,绢纺厂小隆兴等人,买了熟菜,拆开油纸包,摆到台子当中。
灶披间里,金妹炒了两碗素菜。
小毛倒了酒。
师父讲,小菜蛮好,今朝,人人要吃老酒。
金妹穿无袖汗衫,端菜进来,颈口流汗,一双藕臂,两腋湿透。
小毛说,我叫名,只有十五岁。
师父说,十五岁,我已经准备养小人,准备做爹爹了,吃酒不碍的。
小隆兴笑笑。
金妹吃了一大口啤酒说,灶问太小了,太热了,我现在只想汰浴。
师父说,我就一间房间,真要汰,现在到床脚旁边去汰。
金妹说,十三,当了小朋友面前,我好意思汰吧。
师父说,有啥不可以呢,我师父当年,召集了师兄弟,看过一次女人汰浴。
金妹说,好意思讲的。
大家人座。
建国说,师父吃。
师父说,我这次,是指挥部派我到杨浦区三个月,帮几个工人组织训练基本动作。
小毛说,我有空来看。
师父说,也就是一般格斗擒拿,路太远,情况也乱,大家不便来。
小毛说,万一有要紧事体呢。
师父说,教拳三年多,借此机会,我跟大家告一个段落。
大家不响。
师父说,蜻蜓吃尾巴,现在只能自顾自,管好自家,市面乱,心就要定,做人单凭一个“义”,要帮弟兄,我师父的师父,是苏北难民,到上海做工,当时成千上万工人参加青帮,搞罢工,纱厂里又有帮,安徽帮,湖北帮,苏北帮,山东帮,绍兴帮,南洋香烟厂,不是宁波帮,就是广州帮,到我师父一代,还算聪明,只做同乡人的弟兄,少惹是非,供关公,关老爷,张天师,我现在只能供领袖,一般情况里,记得领袖语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也就可以了。
小毛说,有人欺负我朋友,哪能办。
小勇说,讲讲看。
师父说,社会纠葛,一般朋友关系,目前尽量少管。
小毛不响。
师父说,运动一来,车间里真也冒出几只瘪三,领袖语录,朗朗上口,革命形势,样样懂,身披军大衣,样子像领导,真是奇怪。
金妹说,我厂里,也有这种瘪三,奇怪。
师父说,老古话讲,这叫小人多才。
金妹笑说,打扮最重要,据说以前搞罢工,美亚厂来了一个代表谈判联合行动,穿了一身旧衣裳,大家根本不理睬,结果换了一套新衣裳,就谈得爽快了。
师父说,我是看透了,讲起来,是斗阶级,其实跟过去的帮会,党派搞罢工差不多,是斗人,人跟人之间,主要靠互相闻味道,互相看脾气,合得拢,还是合不拢,就算是一个阶级了,一个组织,亲生亲养的同胞手足,同宗弟兄,往往也是互相打小算盘,一个朝东,一个要朝西,结果呢,就互相斗,互相打,互相戳娘倒皮的骂,哼,讲起来好听,路线斗争。
大家不响。
吃酒吃菜。
师父说,比如我这次到杨浦,我已经想定了,只教拳,搞七捻三事体,我不参加。
小隆兴说,这段时间,大家做啥呢。
师父说,无啥好做,少跟造反队搭界,跟车间里小姑娘,小阿姨,小姆妈搭讪,讲讲笑笑,倒是可以的,因为年纪到了,懂一点女人的味道,以后少走弯路。
金妹说,师父要教坏小朋友了。
师父说,年纪确实不小了,我来问,小隆兴年龄多少。
小隆兴说,十九。
师父说,建国,荣根两弟兄,一个是十九,一个十八,小勇十七。
小毛最小。
大家不响。
房子外面,传来驳船汽笛声,天气热,每个人吃得面孔发红。
师父看看大家说,我来讲个故事,老古话讲,看佛警僧,看父警子,古代有个高僧,自小出家,清修到老,名声好,临死阶段,徒弟问,师父有啥要讲吧。
高僧说,一世看不见女人的下身,我苦恼,因此死了两夜,还是死不脱,辛酸。
金妹说,好意思的,不许讲了。
师父说,徒弟就跑到堂子里,叫一个女人过来,裤裙一落,高僧一看说,啊呀呀呀,原来跟尼姑是一样的,两脚一伸,圆寂了。
金妹说,下作。
师父说,上面要作,下面也要作,这叫下作。
吃了老酒,我头脑拎清,现在我来问徒弟,女人赤膊,看见过吧。
金妹说,不许讲了。
师父说,我重点来讲一讲,男人不下作,小囡哪里来,早晓得,就早懂事,人就聪昵,我师父讲了,男人早一点晓得女人,也就不稀奇了,以后少犯错。
小毛说,我看到过了。
师父说,讲讲看。
小毛不响。
师父说,不要紧,讲。
金妹筷子一放说,蛮好吃一点师徒老酒,就讲下作事体。
小毛不响。
师父说,金妹是过来人,下作事体,样样做过了。
金妹说,太难听了,不要讲了。
师父说,社会乱,这批小囡,样样不懂,我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