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
阿宝娘叹气说,实在不想走,再讲好吧。
礼拜天,大伯来到曹杨新村。
思南路大房子扫地出门,一分为三。
大伯一家,迁到提篮桥石库门前厢房。
婊婊因为皮箱事件,单位加大力度,忍痛与老公离了婚,跟了祖父单过,住闸北鸿兴路街面房。
小叔一家三口,搬到闸北青云路亭子问。
祖父定息取消了,大伯每月只发二十九块三角,等于工厂学徒的满师标准,人口多,艰难。
婊婊与小叔两家,单位工资一分不减,人少,还过得去。
此刻,大伯靠了窗口,吃冷开水。
从解放直到“文革”,阿宝父母只逢阴历年,到思南路与大伯见一面,来往不多。
阿宝父母不响。
大伯说,看来看去,此地最好,窗外有野趣,里厢有卫生。
阿宝娘说,也有难处。
大伯说,人比人,是气煞人,弟弟的工钿再减,也有六十八块,弟妹是事业单位,工资八十四块,跟我不能比。
阿宝爸爸说,今朝来,有啥事体吧。
大伯说,弟弟开口,还是硬邦邦,还不明白,两兄弟,其实是读书不用功,有啥好结果呢。
阿宝爸爸不响。
大伯压低声音说,如果以前就有觉悟,到十六铺码头当小工,现在我跟弟弟,就是工人无产阶级,为啥缺觉悟呢。
阿宝爸爸冷笑。
大伯说,我一直做小开,全部老爸做主,我做“马浪荡”,东荡西荡,吃点老酒,看《万有文库》,美国电影,听评弹迷魂调。
阿宝爸爸不响。
大伯说,弟弟当初,读书太不专心,听了宣传,参加了组织,吃苦不记苦吧。
阿宝爸爸不响。
大伯说,如果认真读英文,中国公司先做起来,账做得好,春秋两季“点元宝”。
阿宝说,啥。
大伯说,也就是盘账,盘点盈亏,两兄弟再出洋,英国美国,先做跑街先生,再做“康白度”,也就是洋行买办,就不会有今朝。
阿宝爸爸压低声音说,马上滚出去,出去。
大伯说,脾气真古怪,已经全部落难了,发啥火呢。
阿宝娘说,阿哥难得来一趟,不要讲了。
小阿姨说,吃了中饭回去,少讲两句。
阿宝娘说,阿哥,衬衫先脱下来,房间里热。
大伯说,弟妹,这件衣裳,阿哥脱不下来了,难为情的。
阿宝爸爸说,皮带抽过几趟,有伤了。
大伯解开纽子说,运动到现在,只吃过一记耳光,还算好,每天写交代,问我黄金放啥地方,自家人面前,我食不兼味,衣不华绮,无所谓了。
大伯脱了衬衫,里面一件和尚领旧汗衫,千疮百孔,渔网一样。
大家不响。
大伯说,开销实在难,我只能做瘪三,每日吃咸菜,吃发芽豆,还要帮邻居倒马桶。
大家不响。
小阿姨出门,买来两包熟食,台子拉到床跟前,端菜盛饭。
五人落座。
小菜是叉烧,红肠,葱烤鲫鱼,糖醋小排,炒刀豆,开洋紫菜蛋汤。
看到一台子小菜,大伯忽然滑瘫到凳下。
阿宝拉起大伯。
阿宝爸爸说,以前我坐监牢,也少见这副急腔。
大伯喘息说,是我馋痨病发作,胃痛了。
小阿姨说,作孽,讲起来富家子弟,穷相到这种地步,快点吃。
阿宝爸爸说,小阿姨,钞票太多对吧,为啥弄了七只八只,不是大客人,瞎起劲。
小阿姨说,姐夫难得请兄长吃一顿饭,要面子吧,我不买账的,我是大脚娘姨,劳动人民,我买啥,就吃啥。
阿宝娘说,轻点轻点。
阿宝爸爸说,小菜弄得多,要吃伤的。
大家不响,想不到此刻,大伯据案大嚼,已闷头吃进大半碗饭,叉烧红肠也吃了大半碗,仍旧不断拖到饭碗里,像聋甏,天吃星,嘴巴拼命动,恣吞恣嚼,不断下咽。
小阿姨说,先吃口汤,慢慢咽,笃定吃,我早晓得,就买一只蹄髓,焖肉也可以,罪过罪过。
大家不响,五个人这顿饭,吃得心惊肉跳。
饭毕,大伯心定说j想想以前,本埠的上等馆子,我全部吃到家了,中饭夜饭,夜宵,公司菜,“新雅”茶点,煽蛤蜊,煽蜗牛,“老正兴”虾籽大乌参,划水,鲍肺,金银蹄,“大鸿运”醉鸡醉虾,样样味道好,但是吃下去,就统统不作数了,人的肚皮,十分讨厌,吃过就等于白吃,比不过这顿饭。
小阿姨说,风水轮流转,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鲜。
阿宝娘正要开腔,只听外面敲门,进来几个居委会女干部。
阿宝爸爸立起来。
大伯也立起来。
居委会女干部看看台面说,好的,小菜蛮多,今朝庆祝啥呢,国民党生日。
阿宝娘说,是我老公的阿哥来了。
居委会女干部看工作手册,看看大伯说,叫啥名字。
大伯不响。
居委会女干部说,资产阶级搬到了提篮桥,还要见面。
大伯点点头。
居委会干部说,老远过来,带啥东西来。
大伯说,我空手。
另一女干部说,拎包也不带。
大伯说,是的。
居委会女干部说,空手来,偷带几根金条银条,也便当,别到裤腰里,绑到脚膀上,一样坐电车。
大伯苦笑说,各位干部,不要讲旧秤十六两一根大黄鱼,就是小黄鱼,黄鱼鲞,黄鱼籽,黄鱼身上金屑粒,金粉金灰尘,全部充公上交了。
居委会女干部说,哭穷。
大伯说,一句不假。
小阿姨说,有啥多问的,饭也吃不太平。
居委会女干部说,喂,不许插嘴。
小阿姨说,我现在是正常吃饭,犯啥法。
居委会女干部说,外地乡下户口,乡下女人,赖到上海不肯走,为啥。
小阿姨跳起来说,来帮我的阿姐姐夫,我不犯皇法,叫派出所来捉呀,我的死腔男人,就是派出所的,张同志李同志,我认得多了,我打电话就来,试试看。
居委会女干部一呆。
小阿姨说,太气人了,逼煞人不偿命。
另一个女干部说,喂,嘴巴清爽点。
小阿姨忽然朝干部面前一横说,我怕啥,我怕抄家吧,抄呀,抄呀,抄抄看呀。
阿宝与阿宝娘去拖。
此刻,旁边的大伯忽然解开腰带,长裤一落到底。
大伯说,请政府随便检查,我啥地方有黄金。
几个女干部,看见眼前两根瘦腿,一条发黄的破短裤,立即别转面孔,低头喊说,老流氓,快拉起来。
下作。
贰
小毛进了门,端详一番说,到底是革命军人家庭,太平无事。
沪生说,我爸讲,必须提高革命警惕。
小毛说,这幢大楼,最近跳下去多少人。
沪生笑说,最近我爸讲,建国开头几年,也有一个跳楼高潮,当时的上海市长,一早起来吃茶,就问身边的秘书,上海的“空降兵”,昨天跳下来多少。
小毛笑笑。
沪生说,当时天天有人跳,现在的河滨大楼,天天也有人跳,心甘情愿,自绝于人民。
小毛摇头。
沪生说,这幢大楼,目前还算太平,最轰动的,是我中学隔壁,长乐路瑞金路口的天主堂,忽然铲平了。
小毛说,我弄堂里,天天斗四类分子,斗甫师太,斗逃亡地主。
沪生说,我不禁要问,这种形势下面,阿宝跟蓓蒂,是不是有了麻烦,是不是要表态。
小毛说,朋友落难,我想去看一看。
沪生不响。
两个人走到阳台。
小毛说,还记得大妹妹吧。
沪生说,记得呀,喜欢跳橡皮筋,大眼睛。
小毛压低声音说,前天见到我,大妹妹就哭了,因为,大妹妹的娘,旧社会做过一年半的“拿摩温”,之后,就到其他纱厂做工,最后跟小裁缝结了婚,做家庭妇女,又做普通工人,因此瞒到了现在,运动来了,只要听见附近的锣鼓家生,呛呛呛呛一响,连忙钻到床底下,有一次躲到半夜,等爬出来,大小便一裤子,浑身臭得要死。
沪生说,这是活该。
小毛说,我对大妹妹讲,不要哭,嘴巴一定要闭紧,就当这个老娘,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