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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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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三刻。

    小毛说,这种电影,只有女人欢喜。

    沪生说,每人限买四张。

    小毛说,我买两张。

    沪生说,我买六张,缺两张。

    小毛不响。

    过街长廊全部是人,沪生无聊。

    小毛此刻转过身来,指书中一段让沪生看,是繁体字,模刀李俊,滚了焉石蜜,泥金刚贾信,嗣棍手方回,满天忝江立,就地滚江顺,快斧子黑雄,摇项狮子强丙,一盏烃胡冲。

    沪生说,这像《水浒》。

    小毛说,古代人,遍地豪杰。

    沪生说,比较哕嗦,正规大将军打仗,旗帜上简单一个字,曹操是“曹”,关公是“关”。

    两人攀谈几句,互通姓名,就算认得。

    队伍动起来,小毛卷了书,塞进裤袋说,我买两张够了。

    沪生说,另外两张代我买。

    小毛答应。

     两人吃了面包,买到票,一同朝北,走到长乐路十字路口,也就分手。

    路对面,是几十年以后的高档铺面,迪生商厦,此刻,只是一问水泥立体停车库,一部“友谊牌”淡蓝色大客车,从车库开出。

    沪生说,专门接待高级外宾,全上海两部。

    两人立定欣赏。

    小毛家住沪西大自鸣钟,沪生已随父母,搬到石门路拉德公寓,双方互留地址,告别。

    沪生买了六张票,父母,哥哥沪民共三张,另三张,准备与阿宝,蓓蒂去看。

    沪生招招手,走过兰馨大戏院大幅《第十二夜》话剧海报,朝北离开。

     叁 小毛两张票,是代二楼的新娘子银凤所买,新倌人海德,远洋轮船公司船员,小夫妻看了这场电影,海德要出海大半年。

    小毛穿过长乐路凡尔登花同,一路东张西望,看不到沪生所讲,有一个长须飘飘的老公公,有名画家丰子恺。

    走出陕西路弄口,右手边,就是24路车站,这是沪生指点的路线。

    小毛满足,也因为第一次吃到面包,等电车到达长寿路,小毛下来,眼看电车继续朝北,像面包一样离开,带走奶油香草气味。

    附近就是草鞋浜,此地一直往北,西面药水弄,终点站靠苏州河,这是小毛熟悉的地盘。

    前一日,小毛已来附近小摊,买了香烟牌子,以前老式香烟里,附有一种广告花牌,一牌一图,可以成套收集,可以赌输赢,香烟厂国营之后,牌子取消,小摊专卖仿品,16K一大张,内含三十小张。

    斗牌方式,甲小囡的香烟牌子,正面贴地,乙小囡高举一张牌,拍于甲牌旁边地面,上海话叫“刮香烟牌子”,借助气流力道,刮下去,如果刮得旁边甲牌翻身,正面朝上,归乙方所有,这个过程,甲牌必须平贴,贴到天衣无缝地步,避免翻身,乙牌要微微弯曲,以便裹挟更多气流,更有力道,因此上海弄堂小囡手里,一叠香烟牌子,抽出抽进,不断拗弯,抚平,反反复复,橡皮筋捆扎,裤袋里又有橄榄核等等硬物,极易损耗。

    小毛买的一大张,水浒一百单八将系列,某个阶段,天魁星呼保义宋江多一张,天暴星两头蛇解珍,地遂星通臂猿侯健,一直缺少,准备凑齐了,再做打算。

    西康路底,是一座人行便桥,河对面,上粮仓库码头,日常有囤满米麦,六谷粉的驳船停靠,据说有几船装满了精白面粉,专做奶油方面包。

    近来粮食紧张,每次驳船一到,两岸男女船民,立刻就朝码头铁吊脚下奔,铁吊是一只凤凰,信号明显,船民专事收集粮食屑粒,麦,豆,六谷粉,随身一柄小笤帚,报纸贴地铺开,等于是小鸟,吊机凤凰一动,百鸟朝拜,纠察一喊,大家飞开,又围拢。

    理发店王师傅讲苏北话说,扫下来的六谷粉,细心抖一抖,沙泥沉下去,加点葱花,就可以摊饼子,化一点功夫,没得关系,功夫不用钞票买,有得是。

    小毛娘讲,是呀,人的且十肠,等于橡皮筋,可以粗,可以细,可以拉长,缩短,当年东洋人,封锁药水弄,草鞋浜关进苏北难民,饿得两眼发绿,人人去刮面粉厂的地脚麸皮,等于吃烂泥,也有人,去吃苏州河边的牛舌头草,每天毒煞人,饿煞人。

    王师傅说,嗯哪,可怜哪,不得命喽,封锁半个号头(月),每天十多个人翘辫子,收尸车子,天天拖死人。

    小毛娘说,现在又困难了,不要紧,我笃定泰山,买了大号钢钟锅子,节省粮票,每天用黄糙米烧粥,大家多吃几碗。

    王师傅不响。

    形势如此,大自鸣钟弄堂里,除了资产阶级甫师太,家家户户吃粥,吃山芋粉六谷粉烧的面糊涂。

     小毛家住三层阁,五斗橱上方,贴有一张冒金光的领袖像。

    全家就餐之前,小毛娘手一举说,慢,烫粥费小菜,冷一冷再吃。

    大家不响。

    小毛娘移步到五斗橱前面,双手相握,轻声祷告道,我拜求领袖,听我声音,有人讲,烧了三年薄粥,我可以买一只牛,这是瞎话,我不是财迷,现在我肚皮饿,不让别人看出我饿,领袖看得见,必会报答,请领袖搭救我,让我眼目光明。

    大家不响。

    然后,小毛娘坐定,全家吃粥。

     小毛家底楼,是弄堂理发店,店堂狭长,左面为过道,右面一排五只老式理发椅,时常坐满客人。

    小毛踏进店堂,香肥皂的熟悉气味,爽身粉,钻石牌发蜡气味,围拢上来。

    无线电放《盘夫索夫》,之后是江淮戏,一更更儿里嗳呀喂,明月啦个照花台,卖油郎坐青楼,观看啦个女裙钗,我看她,本是个,良户人家的女子嗳嗳嗳嗳。

    王师傅见小毛进来,讲苏北话说,家来啦。

    小毛说,嗯。

    王师傅拉过一块毛巾说,来吵,揩下子鬼脸。

    小毛过去,让王师傅揩了面孔。

    王师傅调节电刨,顺了客人后颈,慢慢朝上推。

    李师傅讲苏北话说,小毛,煤球炉灭掉了,去泡两瓶“温津”好吧。

    小毛拎两只竹壳瓶,去隔壁老虎灶。

    理发店里,开水叫“温津”,凳子,叫“摆身子”,肥皂叫“发滑”,面盆,张师傅叫“月亮”,为女人打辫子,叫“抽条子”,挖耳朵叫“扳井”,挖耳家伙,就叫“小青家伙”,剃刀叫“青锋”,剃刀布叫“起锋”。

    记得有一天,小毛泡了三瓶热水进来,张师傅讲苏北话说,小毛过来。

    小毛不响。

    李师傅绞一把“来子”,就是热手巾,焐紧客人面孔,预备修面。

    张师傅说,小毛来一下。

    小毛说,做啥。

    张师傅说,过来,来。

    张师傅为一个福相女人剪头。

    小毛走近说,做啥。

    福相女人座位一动,慢吞吞说,小毛。

    张师傅低声说,好事情来喽。

    福相女人说,小毛来。

    小毛一看,是弄堂里甫师太。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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