桶一致,只是漆色稍显陈旧。
他围着浴桶转起了圈,仔细地寻找着什么。
刘克庄看不明白宋慈在找什么,祝学海也看不明白,两人都站在宋慈的身后,极为好奇地望着宋慈。
宋慈仔细找了一圈,忽然指着浴桶边缘上一处地方,问祝学海道:“这里是修补过吗?”
宋慈所指之处,漆色比周围稍显明亮,只有指甲盖大小,若不凑近细看,实难发现。
祝学海凑过来看了,道:“大人真是眼细,这里是修补过。
”
“这里原本缺了一块?”
“是缺了一小块。
”
“几时修补好的?”
“从行香子房搬出来后,我发现了浴桶上这处缺口,叫伙计找来木匠,粘上木片,又上了漆,这才将浴桶搬来了这间房。
”
宋慈略作沉思,道:“掌柜,借笔墨一用。
”
祝学海回到大堂柜台,取来纸笔,交给宋慈。
宋慈将纸撕成条状,写上“提刑司封”四个大字,又署上自己的姓名,贴在定风波房的房门上。
祝学海吃了一惊,道:“大人,你这是……”
“在我回来揭下封条前,这间房不许任何人进入。
”宋慈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掌柜切记。
”
“记……记下了。
”祝学海点了点头。
宋慈叫上刘克庄,出锦绣客舍,往东而行。
“现在又是去哪?”
“竹竿巷,梅氏榻房。
”
梅氏榻房是一处货栈,供商旅寄放各类货物,也提供住宿,但大都是通铺,一间房住几人到十几人不等。
来此落脚之人,大都是些货郎、脚夫,尤其是正月期间,持续十数日的灯会,吸引了众多外地商旅拥入临安,搬运货物的脚夫多了起来,做各种小生意的货郎也是随处可见。
这些货郎、脚夫赚的都是辛苦钱,赚到钱也不舍得花,不肯住那些好的客邸旅舍,大都选择在一些货栈榻房的通铺落脚。
宋慈和刘克庄来到梅氏榻房时,榻房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驿”字木牌,三色吊饰,这是都亭驿的马车。
马车内空无一人,周围也无人看守。
宋慈和刘克庄相视一眼,快步走进了梅氏榻房。
此时已是戌时三刻,这个时辰,临安城内华灯四起,游人如织,正是货郎、脚夫们外出忙碌的时候,梅氏榻房内几乎走空,没剩下几个人。
宋慈找到一个榻房伙计,打听是不是有一对卖木作的父女住在这里。
“又是来找那对父女的?”那榻房伙计朝西头一指,“瞧见了吧,那边转过去,最尽头的房间就是。
”
“还有人来找这对父女?”宋慈道。
“可不是吗?刚来了一拨人,才进去没多久。
”
宋慈和刘克庄朝榻房伙计所指的方向走去,转过一个弯,刘克庄脱口道:“果然是这帮金国人!”
两人的身前是一条过道,过道的尽头是一间通铺房,此时紧闭的房门外直挺挺地站着几人,皆非宋人打扮,而是金人穿着。
这几个金国人,宋慈和刘克庄此前见过,是跟在赵之杰和完颜良弼身边的那些金国随从。
见宋慈和刘克庄到来,几个金国随从伸手阻拦,不让二人进入通铺房。
“你们可弄清楚了,这里是大宋临安,不是你们金国,还不赶紧让开。
”刘克庄见几个金国随从无动于衷,打算硬闯。
宋慈拦住了刘克庄。
金国随从在此把守,赵之杰和完颜良弼势必在这间通铺房内。
他隔着房门,朗声道:“赵正使,提刑司宋慈、太学刘克庄前来查案,还请开门。
”
房内很快传出赵之杰的声音:“让他们进来。
”
几个金国随从这才打开房门,让宋慈和刘克庄入内。
通铺房内油灯昏黄,角落里一张简陋的床铺上,躺着神色委顿的桑老丈,面有愁容的桑榆坐在床边,身前立着赵之杰和完颜良弼。
这间通铺房可住十人,其余床铺都空着,住客都外出忙活了。
桑老丈染病在床,桑榆为了照顾桑老丈,这两天一直留在梅氏榻房,没有外出摆摊做买卖,装有各种木作的货担,一直静悄悄地搁在房角。
桑榆已从说话声中听出是宋慈,眼见宋慈进来,愁容为之一展。
宋慈来到床铺前,看望了桑老丈,见桑老丈脸色蜡黄,数日不见,仿佛苍老了许多,知他病得不轻,道:“克庄,你找个榻房伙计,去刘太丞家请大夫来。
”
刘太丞家是临安城北的一家医馆,医馆主人曾在翰林医局馆做过太医丞,一向以医术精湛著称。
桑老丈这几日患病卧床,通铺房内一些住客关心他的病情,曾提到城北的刘太丞医术高超,药到病除,叫他去刘太丞家看病。
可桑老丈听说刘太丞家看病很贵,说什么也不肯去,只让桑榆到附近的药铺抓了些药,哪知吃过药后不见好转,反而病得越发严重。
此时听宋慈说要去刘太丞家请大夫,他老眼中透出急色,颤抖着摆手,道:“使不得……”
宋慈明白桑老丈心中所忧,道:“老丈放心,这看病的钱我来出。
”
桑老丈更是摇头:“公子,不可……”
“老丈是建阳人吧。
”宋慈缓缓说道,“不瞒老丈,我也是建阳人,以前在建阳县学门前,还与老丈有过一面之缘,只怕老丈不记得了。
”说话间,一旁的刘克庄已快步出门,很快返回,向宋慈点了点头,示意已差榻房伙计去刘太丞家请大夫了。
桑榆怕桑老丈着凉,将他的手放回被窝里,比画了睡觉的手势,让他安心将养,又起身向宋慈和刘克庄行礼,比画手势道了谢。
宋慈道:“桑姑娘不必客气。
”
“闻听宋提刑今日身陷囹圄,想不到这么快便全身而退,还能在这梅氏榻房中见到。
”赵之杰忽然道,“世上的事可真巧,赵某不管去到何处,似乎总能见到宋提刑。
”
宋慈这时才向赵之杰行礼,道:“见过赵正使。
”
完颜良弼见宋慈只对赵之杰行礼,却不对自己行礼,冷冷哼了一声。
“宋提刑既是来查案,”赵之杰让开一步,将床铺前的位置空了出来,“那就请吧。
”
宋慈却站在原处没动,道:“赵正使请便。
”
两人正容亢色,隔着一步之遥,对视了半晌。
赵之杰忽然淡淡一笑,站回床铺前,向桑老丈道:“老人家,你方才说到,初四那晚虫娘下马车时,清波门外有人起了争执,那是怎么回事?”
桑老丈声音虚弱,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原来初四那晚有车夫推着车从清波门出城,不小心与一个进城的挑担货郎发生了磕碰。
那货郎原本和桑氏父女一样,也是在城门口摆摊,旁人都唤他黄五郎,卖的是拨浪鼓、风车、花篮、木花鲈等小玩物,可生意实在不大好,便把货物收拾了,对桑老丈和桑榆道:“这里生意也不好做,我先回去了,看来下回还是要去老地方才行啊。
”挑上担子,打算回城歇息。
他与出城的推车这一磕碰,担子上好几样货物掉在了地上,倒有一两样货物摔坏了。
黄五郎身形瘦削,脾气却大,拦住推车不让走,定要车夫给个说法。
那车夫身子强壮,反倒一点也不蛮横,不住口地赔不是,还要给货郎赔钱。
两人口音相似,这一争执,彼此问起故里,才发现竟是同乡,又各自卷起袖子露出左臂,臂膀上竟有相同的太阳状文身。
黄五郎顿时红脸变笑脸,说什么也不肯收那车夫的钱了,一场争执就这么化于无形。
两人各走各的路,一个出城,一个入城。
就在这时,都亭驿的马车经过,忽然在清波门外停下,虫娘从马车上下来了。
赵之杰道:“你说的这辆推车,可是加了篷子,铺了被褥,上面还睡着一个人?”
桑老丈点了一下头。
赵之杰又问:“推车上所睡之人,可是个女子,脸上有文身?”
桑老丈奇道:“你怎么知道?那姑娘原本……在篷子里睡觉,闹争执时,她探头出来看发生何事,我瞧见了她的模样……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哪有女人在脸上文身的……”他身子虚弱,稍微多说一些话,便要喘上一两口气。
桑榆守在他身边,神色尽是担忧。
赵之杰问到此处,转过头来,朝宋慈看了一眼。
宋慈来到梅氏榻房,本就是为了找桑榆和桑老丈,打听初四那晚两人在清波门外是否另有见闻。
他记得之前送桑榆出府衙时,问桑榆是否在清波门看见过韩府的家丁,当时桑榆比画手势,说她没看见过家丁,只看见了一些货郎和车夫。
他想到袁朗带妹妹袁晴出城时,正是推着一辆推车,所以想来问问桑榆和桑老丈当晚有没有看见过袁氏兄妹,此时一听桑老丈的回答,便知道与黄五郎发生争执的车夫就是袁朗,那个脸有文身的女子则是袁晴。
他没想到赵之杰打听的方向与自己一致,也向赵之杰看了一眼,但没作其他表示,继续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
既然赵之杰所问方向与自己相同,那他只需继续旁听下去即可。
上次在熙春楼的侧门外,是宋慈向袁朗盘问,赵之杰和完颜良弼始终站在一边旁听,刘克庄还曾因此事着恼。
这一次却是赵之杰各种提问,宋慈和刘克庄在一旁堂堂皇皇地听着。
“你们两个不走,杵在这里做什么?”这一次轮到完颜良弼表达不满了。
“这里是我大宋土地,我等皆是大宋子民,爱在哪里,便在哪里。
”刘克庄道,“几时轮到你一个金人来管?”
完颜良弼怒而上前,却被赵之杰拦下了。
赵之杰有信心凭自己的真本事破案,不怕宋慈旁听,道:“老人家,虫娘下马车后,你可有看见她往何处去了?”
“没太留意,但肯定没回城……”桑老丈答道,“我就在城门边上摆摊,望着城门下进进出出的人,就盼着能有客人来照顾生意……那姑娘若是回城,我定会瞧见的……”
“没回城,那就是出城了,你只是没瞧见她出城后去了哪个方向?”赵之杰道。
桑老丈点了点头。
赵之杰想了想,道:“老人家,打扰了。
”转过身,似乎想到了什么,急着要走。
“赵正使,我有一事相询。
”宋慈忽然道。
赵之杰脚步一顿,道:“什么事?”
“本朝有一将军,名叫虫达,曾在六年前背国投金。
”宋慈道,“赵正使可知此事?”
听到“虫达”的名字,宋慈身后的桑榆忽然神色一怔,卧病在床的桑老丈则是微微颤了颤眉。
赵之杰反问道:“宋提刑为何打听此事?”
“只是好奇。
”
“此事我不清楚。
”
“完颜副使久在兵部,”宋慈知道完颜良弼是金国的兵部郎中,转而向完颜良弼问道,“想必知道此事吧?”
“虫达?”完颜良弼随口道,“没听说过这号人。
”
“虫达原是池州御前诸军副都统制,完颜副使当真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就是没听说过。
”完颜良弼口气不悦。
赵之杰不愿留下来过多纠缠,道:“宋提刑,就此别过。
”快步往外走去。
完颜良弼哼了一声,招呼上门口把守的几个金国随从,随赵之杰一并去了。
刘克庄瞧着赵之杰等人的背影,道:“这帮金国人,在临安地界上,竟如此横行无忌。
”
宋慈来到桑老丈身边,道:“老丈,你方才说,那叫黄五郎的货郎,与那车夫口音相似,是同乡?”
桑老丈点了点头。
一旁的桑榆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也跟着点起了头,当晚她也听到了两人争执,口音的确很相似。
她比画手势,朝右手边的墙壁指了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