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落水溺毙的。
可父亲从前验过的那些溺毙尸体,口鼻内都有泥沙,指甲里也会有泥沙,为何月娘的口鼻和指甲里却没有泥沙呢?”想到这里,他走到梁三喜身前,问道:“梁大哥,湖中泥沙多吗?”
梁三喜应道:“泥沙倒是不少。
”
宋慈心里暗道:“既然如此,月娘的口鼻内应有泥沙才对,为何没有呢?”又问:“尸体具体沉在何处,你指给我看一下。
”
梁三喜指向堤岸外一丈远的地方,正是弥光指认的月娘落水之处。
“沉尸处水有多深?”
“六七尺吧。
”
“尸体是挂在一截沉木上,对吧?”
“是。
”
“沉木周围有没有破瓷器、蚌壳之类的锋利之物?”
“没有摸着,应该没有。
”
宋慈不再发问,走回到月娘的尸体前。
他想了一想,虽然认为月娘十有八九是溺水而死,但他还是决定用梅饼验伤法,再验看一下尸体上有没有其他未显现的伤痕。
宋慈取来白梅、葱椒、食盐、酒糟等物,混合研烂,做成一块块梅饼,放在石灶上烤到发烫。
他用藤连纸衬遍尸体全身,再将烤烫的梅饼均匀地贴在藤连纸上。
如此熨烙了好一阵子,宋慈将梅饼一块块取下,将藤连纸一张张揭开,再次验看月娘的尸体。
他本以为月娘是溺水而死,想必尸身上不会再有其他伤痕,只是为了防万一,这才以梅饼验伤法验看一遍。
出乎他意料的是,在月娘的颈部之下、胸部之上,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弧形瘀痕。
这道弧形瘀痕起自两肩,合于身前,只有一指宽,极为细长,中间微有缺裂。
宋慈大感奇怪,从小见惯各种验尸场面的他,还从没有见过在这样的部位出现这样的瘀痕。
他一时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物什,能在两肩之间造成这样一道奇怪的瘀痕。
这道瘀痕很淡,看起来像是勒痕,可勒痕通常位于颈部,怎么会出现在两肩之间?若说是捆绑留下的瘀痕,那应该不止这一道,手臂上、腿脚上都应该有捆绑的痕迹才对。
这道瘀痕位于非要害部位,显然不是什么致命伤,也许与月娘之死并无关联,只是月娘生前不小心受的伤。
他唱报道:“两肩之间有瘀痕,长且连贯,中有微缺,宽约一指,弧状,色紫黑,应为生前伤。
”
刘克庄依其所言,记录在检尸格目上,又在尸图上画下伤痕。
宋慈又将月娘的尸体翻转过来,不厌其烦地再做梅饼,用同样的步骤在尸体的背面验看,最终没有再验出其他伤痕。
至此,宋慈对月娘尸体的检验算是结束了。
他从许义那里拿过月娘的衣物,小心翼翼地给尸体穿上,又一次点燃苍术、皂角来熏遍全身,去除身上的尸臭。
经此检验,在确认月娘是溺水而死的同时,也生出了不少疑问。
他想着这些疑问,怔怔地立在原地。
“你看看我记录的对不对?”刘克庄不知道尸体已穿上衣物,依然背着身子,将检尸格目和尸图递向身后,“喂,宋大人?宋提刑?宋慈!”
宋慈回过神来,接过去看了一遍,没有任何差错,就连两肩之间的那道瘀痕,刘克庄在背身不看尸体的情况下,仅凭他的检喝,居然在尸图上画得分毫不差,比之经验老到的书吏也不遑多让,倒是显得在这方面有极高的天赋。
他走向许义,吩咐将月娘的尸体运回提刑司停放,然后寻有经验的坐婆来查验月娘腹中是否有胎孕,另让许义走一趟熙春楼,找几个认识月娘的人来认尸。
“记住,认尸的人当中,一定要有云鸨母和厨役袁朗。
”他特别嘱咐道。
许义一一应了。
宋慈来到韦应奎身前,道:“韦司理,今日验尸一事,在场众人俱为见证,还请你如实禀明赵知府。
这辆推车我先借之一用,待将尸体运至提刑司后,即刻归还府衙。
”他知道昨夜韩?与赵师睪在丰乐楼私下会面一事,也猜到韦应奎之所以赶来抢运尸体,必是受了赵师睪的吩咐,所以言语间故意提到了赵师睪。
“一辆推车而已,还与不还都无妨。
不过宋提刑,韦某人还是要提醒你一句,”韦应奎道,“你今日揽下这桩命案,说与虫娘之死有关,那就务须查个清楚明白,倘若到时候查不出来,又或是与虫娘沉尸一案查无关联,那这事可就不好交代了。
”
宋慈道:“我也要提醒韦司理一句。
”语气微微一变,“验尸断狱,直冤辨屈,乃人命关天之大事。
你乃临安司理,职责重大,更该慎之又慎,切不可敷衍草率,视刑狱大事为儿戏。
”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又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韦应奎顿时面皮涨红,道:“宋提刑,你……”哪知宋慈对他再不理会,径直转身,去到赵之杰身前。
韦应奎被晾在原地,在围观人群一道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恨得咬牙切齿,暗暗攥紧了拳头。
宋慈将没用完的避秽、检验之物归还给了赵之杰,道:“多谢赵正使。
”
赵之杰道:“些许小事,用不着谢,再说我也不是为了帮你。
”
“我知道赵正使信不过我大宋官员,一直在追查虫娘沉尸一案。
”宋慈道,“但这里是我大宋境内,你为他国来使,实不该干涉此案。
”
“此案牵连我金国副使,有人想借此案大做文章,你却叫我坐视不理?”赵之杰声音拔高,“我赵之杰身为金国正使,不但要干涉此案,我还要查明真相,查出真凶。
宋提刑是宋人,我赵之杰是金人,你我都有提刑之名,却是各为其主。
你敢不敢与我赌上一局,初十之前,看看是你这位大宋提刑先查破此案,还是我这位大金提刑先揪出真凶。
”
此话一出,围观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赵之杰这番话,无异于公然挑衅。
在场之人大多视金人为仇雠,如刘克庄、辛铁柱等人,无不对赵之杰怒目瞪视,都觉得这口气无论如何不能咽下去,心想宋慈一定会应下赌局。
一道道殷切目光注视之下,宋慈却是神色如常,道:“查凶断狱,关乎人命,岂可用作赌注?”
“宋提刑是不敢与我赌吗?”
宋慈没有应话,只是摇了摇头。
“你不敢赌,那也无妨。
”赵之杰环视围观人群,“总之初十之前,我赵之杰定会先你一步,查出真凶,给我大金皇帝一个交代,也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宋提刑,请了。
”说完这话,他带上完颜良弼和几个金国随从,拨开人群,欲要离开。
围观众人大多愤懑难平,尤其是赵飞和几个武学生,冲上前去,想要阻拦赵之杰等人。
宋慈却拦下了赵飞和几个武学生,任由赵之杰等人扬长而去。
赵飞和几个武学生诧异不已,不少难听之言破口而出:“区区几个金国人,有什么好怕的?”“枉我们还赶来帮你,你就是这么给我们长脸的?”“太学生都是无胆鼠辈,辛大哥,我们回武学罢!”
辛铁柱脸色颇不好看,上前拱手道:“宋提刑,告辞了。
”
宋慈作揖还礼,目送辛铁柱、赵飞和众武学生离去。
韦应奎难得见到宋慈当众受窘,大觉解气,冷冷一笑。
可这抹冷笑一下子僵在了脸上,只因他突然想到赵之杰竟然在查西湖沉尸案,而且还查得如此明目张胆,倘若真让赵之杰查出了什么证据,撇清了完颜良弼的杀人之嫌,那可就大事不好了。
此事必须立马报与赵师睪才行,于是他率领着众差役急匆匆地离开了。
刘克庄实难忍下这口气,但他顾及宋慈的脸面,没有当众提出异议,等到大部分人都走了,才对宋慈道:“这帮金人在我大宋地界如此嚣张,公然挑衅于你,事关我大宋荣辱,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可不应?”
宋慈却道:“查案只求公道,不为虚名,是谁查出真凶并不重要。
只要能为死者直冤,令真凶服法,就算这案子最终是赵正使破的,亦无不可。
”
“公道是公道,可他赵之杰毕竟是金人,你我却是大宋子民啊。
”刘克庄道,“刚才在栖霞岭下,你我还去拜祭了岳武穆。
靖康耻,犹未雪,在我看来,国仇家恨当在公道之上。
”
“国仇家恨,我未曾敢忘。
”宋慈摇头道,“可是验尸查案,关乎死者冤屈,生者清白,不该拿来做赌局。
”
“好,我不跟你争国仇家恨,你要说验尸查案,我们便说验尸查案。
一直以来,你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可你做什么事,却从不对我解释。
”刘克庄指着月娘的尸体道,“我不明白,你要查的明明是虫娘的案子,为何一直追查这个月娘不放。
虫娘是在正月初四遇害的,月娘却是死在更早之前的腊月十四,这两案之间有何干系?”
“到底有何干系,眼下我也不知。
”
刘克庄无奈地摇摇头,道:“好一个‘我也不知’。
你连这两起案子有什么干系都不知道,就一直追查月娘的案子,不去查虫娘的死?”
“我知道你很喜欢虫娘,很在意她的死,可查案一事牵连广大,决不可为情绪左右,更不能意气用事。
”
“我意气用事?”刘克庄难以置信地盯着宋慈,“好,好,你说我意气用事,那我便意气用事给你看看。
你不肯用心查虫娘的案子,那我来查。
查案有什么难的?我也会。
”说完这话,转身朝叶籁道,“叶籁兄,我们走!”
叶籁没跟着辛铁柱等人离开,一直在旁边等着刘克庄。
刘克庄与他并肩而行。
王丹华等同斋看了看宋慈,也都摇摇头,随刘克庄去了。
宋慈站在原地,望着刘克庄的背影远去。
他胸有惊涛骇浪,脸上却无一丝表情。
过了良久,宋慈轻叹一口气,走向石灶,将大铁锅取下,交还给了弥光。
他将灶中明火灭了,开始拆除一块块垒砌的石头。
许义过来道:“宋大人,小的来帮你吧。
”他手脚麻利,三两下便将石灶拆了,又将地上清理干净。
“有劳许大哥了。
”宋慈道,“我之前说的事,你还记得吧?”
“记得,找坐婆验胎孕,再去熙春楼找人认尸,尤其要找来鸨母和袁朗。
”
“那好,我们回提刑司。
”
宋慈亲自推车运尸,许义帮着他一起,慢慢行过苏堤,朝提刑司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