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庄不知宋慈去了哪里,也不知宋慈何时才会回太学。
他不打算就这么等宋慈回来,决定自行去望湖客邸探查一番。
此案死的是虫娘,他只想尽自己所能,早日揪出真凶,让虫娘得以瞑目。
望湖客邸坐落于西湖东岸,是由曾经的官家驿馆改建而成,整座客邸分为东西二邸,东边朝着临安城,西边挨着西湖,分别唤作临安邸和西湖邸,内有堂室、挟屋、廊庑、厨舍、浴房、马厩、车房、门屋等建筑,极具规模,再加上临湖照水,坐拥西湖之美,又毗邻丰乐楼,乃是临安城最出名的旅邸之一。
刘克庄来到望湖客邸时,头顶密云滚滚,天色晦暗,看起来随时都可能下雨。
他刚一进入客邸大门,门屋里一个矮胖伙计立刻笑脸迎出,道:“这位公子,是要歇脚宿夜吗?”
刘克庄不像宋慈那样有提刑干办的身份,他要来这里探查,只能假装是客人。
他来之前特意换了一身行头,此时是锦衣玉带的贵公子打扮,还挎了一个包袱在肩上,道:“你们这里还有房吧?”
“有的有的,公子快请进!”
“先带我看看房间。
”
“好说,公子这边请!”
那矮胖伙计将刘克庄迎入客邸,迎面就是东侧的临安邸。
在临安邸雪白的墙壁上,题着几行淡淡的墨笔: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几行题字跃入眼中,刘克庄不禁脱口道:“平山居士的这首七绝,原来是题在你们这里!”平山居士姓林名升,乃是孝宗年间的大诗人,一首《题临安邸》遍传四海,道尽大宋偏安一隅、纸醉金迷之状。
刘克庄一直以为这诗是题在临安城某处不知名的旅邸内,没想到会在这望湖客邸中见到。
这几行题字墨迹已淡,显是年代久远,但运笔时那种渴骥奔泉之感,依然扑面而至。
“公子一看便是饱学之士。
”那矮胖伙计笑道,“去年客邸翻新,东家把墙上题字都抹去了,唯独留下这首诗,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才之作,还叮嘱少东家要一直留存下去。
小的不通诗文,分不清好坏,只知道一有文人来投宿,见了这诗,总不免夸上几句。
”
刘克庄惊喜莫名,凝视那题字许久,几乎忘了此行目的,半晌才回过神来,道:“走吧,看房去!”语气甚是喜悦,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那矮胖伙计将刘克庄领入临安邸,道:“公子请看,这边是临安邸,四百钱一宿,往里是西湖邸,一夜需一贯钱。
不知公子想住哪边?”
“你们的房间这么贵?”
“公子有所不知,咱望湖客邸坐拥西湖,又与丰乐楼为邻,那可是临安城最好的旅邸啊。
这么点钱,真不算贵了。
”
刘克庄不禁暗暗心疑:“寻常的旅邸,几十文钱便能住上一晚,无论城里城外,这样的旅邸随处可见。
夏无羁是个落魄文士,以卖字画为生,本就没什么钱,为何不去那些便宜的旅邸过夜,偏要带虫娘住这么贵的望湖客邸呢?”想到这里,问道:“听说前些天,你们这里有客人出了意外?”
“公子说的是什么意外?”
“听说有个女子,住在你们这里,却死于非命。
”
“公子可千万别听外面的人胡说八道。
那女客人是退了房,离了店,后来才在苏堤出的事,与咱望湖客邸是八竿子打不着啊。
”
“那女子住的是哪间房?”
那矮胖伙计朝不远处一指:“就是那边的明远房。
”
刘克庄走了过去,见房门上挂有“明远”字样的木牌。
他让伙计拿钥匙打开房门,站在门外看了几眼,道:“这么一间房,就要四百钱?”
那矮胖伙计笑着应了声“是”。
刘克庄看了看四周,道:“我看你们这里没什么客人吧?”
“公子哪里话,咱望湖客邸名声在外,每天来投宿的客人多的是。
”
刘克庄点了点头,道:“你们这里房间是不错,周围又清静,很合我意。
”
“公子真有眼光,咱望湖客邸清幽雅静,最是宜居,住过的客人,没一个说不好。
”
“那可就奇了,既然投宿的客人多的是,怎的客邸里会这般清静?怎的除你之外,却连个多余的伙计都瞧不见?”刘克庄道,“你不说实话,我可就不住了。
”
那矮胖伙计尴尬地笑了笑。
这两天府衙差役出入望湖客邸查案,客邸死了客人的消息很快传开,以至于来此宿夜的客人越来越少,今天刘克庄来之前,甚至连一个投宿的客人都没有。
那矮胖伙计挠头道:“公子说的是,这两天是没什么客人,其他伙计都在杂房休息。
”
“既然没什么客人,你还收我四百钱,不给我算便宜些?”
“这价钱是马掌柜定好的,小的不敢多收,更不敢往少了改啊。
”
“你们掌柜何在?”
“马掌柜去城里采买货物了,这会儿不在客邸。
”
“这样啊,那好!”刘克庄走进明远房,在凳子上坐了,把肩上包袱往桌上一搁,哗哗哗一阵响,“把你们客邸里的人都叫来,甭管是迎客招呼的,端茶送水的,还是洒扫厨食的,也甭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叫到这间房来。
”
那矮胖伙计奇道:“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你只管照做,本公子自有差遣。
”刘克庄打开包袱,里面一串一串的全是铜钱,都是一百钱一串,少说也有大几十串。
这些铜钱是他来望湖客邸前,专程去了一趟会子务,拿行在会子换来的。
他随手拿起一串铜钱,抛给了那伙计。
一百钱抵得上一天的工钱了,那矮胖伙计喜笑颜开,一个劲地点头哈腰,一溜烟去了。
片刻工夫,望湖客邸的伙计、杂役齐聚明远房,一共近二十人。
刘克庄让众人搬来凳子,在房中依次坐好,坐得满满当当。
人人都盯着桌上那大几十串钱,个个两眼放光,不知这位有钱的主作何差遣。
只听刘克庄道:“今天是初几?”
众人没太明白刘克庄的意思,一时面面相觑。
一个年老的杂役应道:“初七。
”
“很好,答对了,过来领赏!”刘克庄拿起一串铜钱。
那年老杂役喜出望外,上前接过铜钱,回到原位坐下,惹得其他人投来无比艳羡的目光。
刘克庄拍了拍几十串铜钱,笑道:“本公子有些问题,你们谁答得最快,答得最翔实,便可得赏钱一串。
”
众人见那年老杂役回答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便得了一百钱,不由得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刘克庄心知肚明,韩?太师之子的身份摆在那里,寻常人不敢乱嚼舌根,想打听韩?包下整个客邸的事,单凭一个客人的身份是远远不够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今天就要让望湖客邸的所有人一起来推他的磨。
他道:“听说上个月,你们这里被人包下了,我有朋友想来投宿,却被你们赶了出来……”
刘克庄话未说完,之前迎他入客邸的矮胖伙计忙道:“啊哟,咱望湖客邸上个月被一位大贵人包下了,得罪了贵公子的朋友,那可千万对不住。
”
“我还没提问呢,你这可不能算是回答。
”
那矮胖伙计连连称是,其他人都笑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这位大贵人包下你们这望湖客邸,怕是要花不少钱吧?”
那矮胖伙计立刻抢先作答:“各种开销算在一处,一天至少好几十贯吧。
不过那位大贵人有的是钱,自己带来了家丁、仆人,把小的们都打发回家歇息,还照给小的们发钱。
整个腊月啊,小的们不用干活便能拿钱,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他没忘记刘克庄的要求,不仅答得足够快,还足够翔实,果然一答完,刘克庄便打赏了他一串钱。
“我倒是孤陋寡闻了,听说过有人包下青楼酒肆,还从没听说有人会把旅邸包下来的。
”刘克庄道,“不知是什么样的大贵人,出手竟这般阔绰?”
一个伙计抢先应道:“是韩?!”
刚刚得赏的矮胖伙计道:“我说刘老三,韩公子的大名,你也敢直呼?”又朝刘克庄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位大贵人是当今韩太师的公子,别说包下咱望湖客邸,便是包下全临安城的旅邸,那也是不在话下啊。
”
“一个答得快,一个答得翔实,这一串钱,你二人拿去分了。
”刘克庄丢出一串铜钱,又问,“这位韩公子包下旅邸,是要招待什么大有来头的客人吗?”
众人原本做足了准备,势要抢先作答,可此问一出,却面面相觑答不上来。
那矮胖伙计道:“韩公子的事,小的哪里知道?”其他人都跟着附和。
刘克庄正打算另起他问,一个杂役缓缓举起了手,道:“小人……知道。
”这杂役是在场所有人中最为瘦弱的一个,看起来病恹恹的,说起话来弱声弱气。
“你知道?”刘克庄看向那瘦弱杂役,其他人也纷纷投去目光。
那瘦弱杂役点头道:“小人亲眼瞧见了。
”
“我说周老幺,你一个扫茅厕的,平日里躲在杂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能瞧见什么?”那矮胖伙计道,“你可别眼红,编些胡话来骗这位公子的赏钱。
”
周老幺道:“小人平日里除了打扫茅厕,的确少有离开杂房,身上经常又脏又臭,见到客人都是远远躲开,可……可小人真是亲眼瞧见了。
”
“你亲眼瞧见了什么?”刘克庄道,“说来听听。
”
周老幺应道:“韩公子包下客邸,是在腊月初一,那天小人留下来打扫茅厕,是最后离开客邸的。
小人离开时,正遇上韩公子他们进来。
小人看见韩公子带了一个女人,还有一堆家丁和仆人,一起去了西湖邸那边。
韩公子要招待的客人,应该就是那个女人。
”
“那女人是谁?”
“小人不认识。
”
“她长什么模样?”
“小人只看见那女人的侧脸,不敢说她长什么模样,就记得她穿着彩裙,肚子隆起不少,看样子怀了孕。
”
“怀了孕?”刘克庄语气一紧,“你没看走眼?”
“小人在家里排行老幺,上头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
两个姐姐都已经嫁人,生过娃,她们有孕在身时,小人是见过的。
那女人的肚子,像小人姐姐怀胎四五月时的大小,一眼便能看出来。
”
“穿着彩裙,那不就是宋慈所说的月娘?”刘克庄打赏周老幺一串钱,暗暗疑惑,“一个有孕在身的角妓,韩?不但包下整个望湖客邸让她住,还又是仆人伺候,又是家丁看护,竟如此照顾,难不成月娘肚中怀的,是他韩?的孩子?”一想到月娘,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