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问到香头的来源,宋慈和刘克庄只好离开净慈报恩寺,原路回城,打算去城里的丧葬行打听。
再一次经苏堤穿过西湖,快到西湖北岸时,原本与宋慈有说有笑的刘克庄,忽然一下子定住了脚。
宋慈见刘克庄眼神发怔,顺其目光望去,只见右前方迎面走来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眉目如描似画,一身淡红色的裙袄,独自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好似一池浊水中含苞待放的一朵清荷。
刘克庄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低声吟诵,好似魂儿被勾走一般,向那女子走了过去。
那女子的美貌的确是世间少有,换作太学里的其他同斋,想必此时要么在旁起哄,要么一起上前搭话。
宋慈却是停住脚步,静静等在一旁。
他知道刘克庄的性情一贯如此,对刘克庄邂逅佳人一事并不关心,而是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之中,旁若无人般推想起了岳祠案的种种疑点。
苏堤贯穿南北,将西湖一分为二,其中西边那片较小的湖,名叫西里湖,此时宋慈便站在西里湖这一侧的堤岸上。
宋慈想到元钦突然现身净慈报恩寺后山,阻挠他开棺验骨,不知是真怕巫易亲属来闹事,还是另有用意;又想到元钦一大早便出现在杨家,而且像是有意避而不见他,一时之间对元钦的举动有些揣测不透;接着又想到史弥远提及“世家大族、高官显贵”的那番话,似乎意有所指。
他想着这些,渐渐入了神。
刘克庄朝那女子走去,离那女子越近,心弦绷得越紧。
走得近了,见那女子眉心微蹙,似有愁意,他不自禁地跟着担心起来,心想如此佳人,不知是为何事忧愁。
眼看就要与那女子相遇,他露出自以为迷人的微笑,清了清嗓子,一声清朗而又温柔的“姑娘”将至嘴边,不料身旁忽然伸出一只蒲扇般的粗糙大手来,抢在他之前拦下了那女子,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这位姑娘,看你印堂发黑,周身有黑气缭绕,只怕不日将有血光之灾啊!若想趋吉避凶,还请留步,听贫道一言。
”
刘克庄转头看向那说话之人,见是个胡子一大把的算命先生,路边支着一个算命摊,立了一杆幡子,上书“一贯一贯,神机妙算”八个大字。
刘克庄对那女子有一见倾心之感,本想着苏堤上众里相逢,邂逅佳人,指不定能成就一段佳缘,哪知半道冒出个算命先生,横插一脚不说,还一张口便是血光之灾等不祥之言,真是大坏气氛。
他又气又恼,正想怼那算命先生几句,那女子却先开口了。
算命先生唐突阻拦,一开口便是不祥之言,那女子却一点也不气恼,轻语道:“谢过大师好意,小女子有事在身,待回程时,再来相询大师。
”
刘克庄一听那女子的声音,当真是温婉悦耳,如聆仙乐,好听到了极点。
那女子正要离开,算命先生却再次拦下了她:“姑娘请留步,你眉心有一抹白纹若隐若现,”手指一掐,“若贫道算得不错,应是你亲近之人有难,你这是要去净慈报恩寺祈求保佑吧?”
那女子微露诧异之色,似乎被算命先生说中了心事,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姑娘这边请。
”算命先生将那女子请到算命摊前坐下,“姑娘稍坐,且容贫道算上一卦。
”取出三枚铜钱,交给那女子,请那女子丢入卦盘。
算命摊一分为二,左边是沙盘,右边是卦盘。
那女子依言将铜钱丢在了卦盘上。
刘克庄一门子心思都在那女子身上,靠了过去,在近处旁观。
算命先生看了一眼三枚铜钱的卦象,略作沉吟,道:“燕子单飞绕楼堂,凄凄姊妹度何方?倘若贫道没算错,姑娘所求之事,当在寻人,且姑娘寻找此人,已有一段时日了。
”
那女子听见“姊妹”二字,眼睛里有了亮光,道:“请问大师,我该去何处寻人?”
“你所寻之人身在何处,贫道不敢妄言。
若是求福求子求平安,你大可去佛寺祈求。
若要寻人,你可去另一处地方试试,或能有所助益。
”
“还望大师指点。
”
“此乃天机,不可让旁人听去,你且靠近来。
”
那女子倾身挨近,算命先生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那女子秀眉微蹙,道:“当真灵验吗?”
“姑娘莫问,信之则灵。
切记,此乃天机,不可为外人道也。
”
那女子点了点头,将算命先生的话默记于心,站起身来,取出一个一面绣着金丝鸳鸯、另一面绣着一个“夏”字的荷包,欲付酬金。
算命先生摆手道:“贫道薛一贯,测字算卦向来是先灵验后收钱,不灵验一文不取。
每月初一、十五,贫道都会在此测字算卦,姑娘若有心,待灵验之后,再来酬谢不迟。
”
刘克庄在旁听得,朝那“一贯一贯”的幡子看了一眼,暗暗不屑:“嘴上说不收钱,却偏要提到一贯,真是不要脸。
”
那女子道:“我怕以后没机会再出城。
”解开荷包,留下酬金,放在卦盘上,不是铜钱,而是一颗珍珠。
那珍珠光洁圆润,一看便价值不菲。
那女子向薛一贯施了一礼,道:“多谢大师。
”
薛一贯道:“姑娘照贫道说的去做,定能消灾解厄。
姑娘慢走。
”待那女子一转身,他立马两眼放光,抓起珍珠,准备放入腰间囊中。
一只手忽然从旁伸来,一把抓住了薛一贯的手腕。
薛一贯抬起头,看见了刘克庄。
“好你个算命的,随便几句糊弄人的鬼话,就敢收人家这么名贵的珍珠!”
“这位公子说笑了,贫道测字算卦,专为消灾解厄,哪里是糊弄人?”
“你口口声声说先灵验后收钱,却不等灵验就收人财物,这不是糊弄人是什么?”刘克庄一把夺过薛一贯手里的珍珠,回身道,“姑娘……”
他想将珍珠还给那女子,一转身却见那女子已经走远。
他想追那女子,脚下刚一动,却被薛一贯一把拉住:“我说这位公子,别人辛辛苦苦挣来的算卦钱,你光天化日之下也敢抢?”又大声嚷嚷起来:“快来看啊,有人抢钱了。
”引来不少路人围观,宋慈也走了过来。
刘克庄气恼不已,道:“大家来得正好,这人说什么神机妙算,其实是装神弄鬼招摇撞骗,大家可千万别上他的当。
”
“我薛一贯一向神机妙算,凡在我这里测字算卦的人,没一个说不灵验。
”
刘克庄冷哼一声,一屁股在算命摊前的凳子上坐下,道:“好啊,你既然这么灵验,那就来给本公子算算!”
薛一贯却道:“日头已经偏西,我住处离得远,该回去了,还请公子把算卦钱还来。
我初一、十五在此测字算卦,公子真要算,十五再来吧。
”
刘克庄摸出一张价值一贯的行在会子拍在卦盘上,道:“你这算命的倒是奇怪,有钱还不赚?我看你是没有真本事,不敢算吧。
”
薛一贯见围观之人已有不少,此时当众退缩,岂不真成了招摇撞骗之徒,便道:“既然如此,我迟些走也无妨。
公子想算什么?”
“什么都行。
”刘克庄指着算命摊前的幡子,“你号称神机妙算,就须给我算准了,若是算不准,有你好看。
”
薛一贯打量了一下刘克庄的脸,道:“我观公子印堂发黑,周身有黑气缭绕,看来不日将有血光之灾。
”
刘克庄暗暗心想:“又是这套说辞,你这算命钱倒是好赚。
”嘴上道:“是什么血光之灾,你倒是给本公子说道清楚!”
薛一贯摸出三枚铜钱,道:“请公子掷上一卦。
”
刘克庄也不多言,接过铜钱,随手丢在了卦盘上。
薛一贯盯着铜钱卦象,沉思片刻,道:“命恨姻缘不到头,此生应有断弦忧。
公子这血光之灾,不是应验在自己身上,而是应验在你亲近的女人身上。
”
“笑话,本公子孑身一人,无妻无妾,何来亲近的女人?”
薛一贯上下打量了刘克庄一番,道:“不会吧,公子一表人才,怎会没有亲近的女人?”
刘克庄见了薛一贯打量他的眼神,便知薛一贯定是看他相貌堂堂、穿着华贵,这才认定他身边少不了女人。
他道:“没有就是没有,你算得一塌糊涂,还敢说自己灵验?”
“公子会错意了,亲近的女人,未必就是妻妾,娘亲、姐妹、姑姨,那都是算的。
”
刘克庄道:“你刚刚咒我断弦,现在又来咒我娘亲?”
“我薛一贯从不说半句妄言。
这血光之灾,近日必会应验。
公子若信,我即刻为公子消灾解厄,若是不信,等上十天半月,待应验后,公子大可再来找我说道。
”
“等上十天半月,你人早跑了。
”
“每月初一、十五,我都会在这里测字算卦,绝不失约,公子尽管来。
”薛一贯把手一摊,“刚才那位姑娘的算卦钱,还请公子还来。
”见刘克庄无动于衷,摊开的手往下一抓,拿起刘克庄之前扔在卦盘上的那张行在会子,“不还也罢,这一贯钱我就先收下了。
”说完就将行在会子揣入囊中,开始收摊。
“你这人……”刘克庄还要理论,却被人拉了一下,回头见是宋慈。
宋慈将刘克庄拉出了人群,道:“别人讨生活都不容易,何必为难。
”
“他那叫不容易?随便说几句鬼话,就能拿人那么多钱。
”
“他在这里算卦想必不是一天两天了,却一直没人来找他麻烦,自有他的道理。
”
“能有什么道理?他说我亲近的女人有血光之灾,那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
宋慈淡淡一笑,道:“走吧,回城。
”
回城路上,刘克庄不再闲聊说笑,而是不时叹一声气。
他性情爽直,心中的气恼来得快,去得也快,早不把薛一贯算卦的事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