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伴周游世界。
谢晓丹看着那些半大孩子,个个的见识、智慧、思想、表达,都比自己强太多,他们的父亲不是学者名流,就是财富新贵,母亲们看起来也都举止得体,见识卓越。
优渥的物质环境,丰富的精神追求,即便成人之间真真假假,此间少年们的确全然不必局促于生活的苟且,把精力和热情放在长远的积淀和理想上。
这些孩子不是在顺义的国际学校读书,就是在市里的名校汲取着全国最优质的教育资源,他们带着各自家庭的资源、气质、价值取向来到学校,形成共振的同时又建立起新的圈层。
这样的孩子,不是未来中国的主宰和希望,谁又竞争得过呢?谢晓丹想起陈青最近老提的一个词:阶级固化,不觉内心感叹。
当然,太太们在一起有时也会聊聊房子和股票。
张太太说,去年股灾之后,股票市场一直萎靡不振,国家不能眼看着经济这样垮下去,股市不行,创业不行,还得回到楼市里;春节过后,政府便开始救市,降息降税组合拳,好嘛,这半年房子涨得不像样!这样下去,早晚又要回到限购的老路上,但是限也是限不住的,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手段。
晚上,谢晓丹把听来的新闻都学给江中亮听,江中亮正托着新得的一件官窑瓷瓶对着灯光端详,他从来不关心社会经济的事儿,听了一耳朵,便问晓丹这话是谁说的。
晓丹说张太太,江中亮点点头,那不奇怪,张先生是做地产投资的,这些事儿张太太最门儿清了。
转念想一想,中亮对晓丹说:“怪不得这半年天天都有中介给我打电话,干脆把棕榈泉那套老房子卖了吧,空着也是空着,按现在的市价也翻了五倍了,谁知道万一将来限购是什么行情呢,最近人民币这么跌,还不如挪点钱去国外买房。
这样吧,辛苦你明天带着司机去趟棕榈泉,跟中介做个钥匙委托手续,顺便帮我把那儿搁着的几幅画搬回来,以后就让中介带着看房吧,省得天天打电话,据说都攒了十好几拨客户了。
”
谢晓丹和江中亮在一起已快半年,他什么事都不愿意操心,难得对谢晓丹也充分信任,两人虽然还没有领证,但早已同出共入,家里的事儿基本也都交由晓丹打理。
那个红色小本儿,对于江中亮来说,不过就是个手续,对于谢晓丹来说,那可是诺亚方舟的船票。
江中亮还是一贯的懒散,什么事儿都不紧不慢;谢晓丹看看无名指上两克拉的大钻戒,总算是聊以慰藉,可到底是不踏实的。
别说江中亮身边总有舞蝶飞舞,Samantha先生的“好朋友”刘律师,也像颗定时炸弹,让她常常夜不能寐。
通往幸福的道路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不知道哪颗炸弹会爆炸。
这一年的秋老虎力道不小,谢晓丹一身燥热地打开棕榈泉那套190平米的三居室大门,一股热浪迎面而来糊了一脸。
这套房子,她还是第一次来,传说中的棕榈泉小区,位置绝佳,气势宏大。
但毕竟已是十几年前的潮流和品质,在日新月异的北京城,显得有几分强弩之末。
这个大三居装修得很用心,低调却不失高雅,丝毫不显得过时,但一看就许久无人居住,虽然定期也有保洁打扫,房子却已没了生气。
谢晓丹让司机把江中亮事先交代的小卧室里存着的几幅画搬去地库,自己在房间里四下转转,等着中介来办委托手续。
主卧的门关着,她推门进去,再简单不过的几样家具:一张双人床,两个床边柜。
唯独床头墙面上的那幅油画惹人眼:橘红色深浅不一的背景里,抽象的两个白色人体纠缠在一起。
谢晓丹上前一步看,画的右下角有“J.Z.L2009”一行小字,原来是中亮自己画的,看来2009年他还住在此处。
谢晓丹又定睛看看那幅画,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她退后几步,托着腮看得入神……
突然,谢晓丹明白了,明白的不只是这幅画,还有这段关系里始终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异样:画里纠缠在一起的两个裸体,是两个男人。
房间闷热,一瞬间,谢晓丹有点眩晕。
她迫不及待地走到窗前推开窗,脚下的朝阳公园成片的绿荫映入眼帘,掩映其中的是红顶的游乐园,还有阳光下泛着光斑的碧蓝的湖面。
20楼的风很劲,吹得晓丹的心也聒噪不安。
她眉头紧皱,下意识地一遍又一遍擦拭着手上的钻戒:早就知道幸福没有那么简单,那颗炸弹到底是爆了。
这道题目出得有点脱纲,对谢晓丹来说实在超乎想象。
她想过自己的身世败露,想过和各种前女友、小美女来竞争,却独独没有想到这一层。
晓丹仔细回顾,除了当年健身中心的私教有此嫌疑,自己的生活圈子里,从来没有这样的人。
这件事到底有多糟糕呢?她实在拿捏不准。
可是,眼前还有很多她拿捏得准的糟糕处境。
晓丹又看了眼房东前几天发来的短信,通知她月底之前必须搬家,愿意赔偿三个月的房租,因为房子的新买主不打算出租了。
又是房价飞涨惹的祸,即便是每天和各种太太们出入中央别墅区的高档聚会,谢晓丹心里再清楚不过,没有了江中亮,自己就又会被迅速打回原形,甚至更惨:一个连固定居所都没有的,大龄北漂剩女。
谢晓丹觉得自己有一万个理由咬牙认了这件事,可她情不自禁又回头看看那幅画,想起自己和江中亮在床上的缠绵,想起未来他们还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生儿育女,胃里顿时翻江倒海,浑身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就在谢晓丹犹豫不决时,门铃响了,中介来办钥匙委托手续。
晓丹来不及深想,连忙整理了情绪,深吸口气打开门,穿着绿色劣质西装的小中介晒得黑里透红,满头大汗,身后还跟着十几个男女老少。
“姐,这五拨客户都等着看咱这套房呢,一直没钥匙也看不了,今天趁着您在,我就先约他们一起过来了,您不介意吧?”
谢晓丹愣了愣,点头示意他们进来,北京的有钱人是多啊,1500万的房子,跟动物园批发市场150块的牛仔裤一样,一帮人排队抢。
“晓丹,是你吗?你怎么在这儿!”人群中有个声音带着疑惑响起来。
谢晓丹循声望去,竟然是田蓉!她戴着墨镜,背着BV的包,身材发福得已经和“美女”二字无缘,两个老同学快两年没见过面了。
“这是你的?”田蓉一脸惊诧,她四下看看,拉着谢晓丹到角落问,“这是你的房子吗?”
“这是我……”谢晓丹一顿,任凭她上一刻内心有多纠结,这一刻,她还是舍不得把江中亮推远,“这是我未婚夫的房子,趁着现在市场好,我们想着把这套卖了。
”
“啊,你要结婚啦!啥时候的事儿,咋都不通知我!”田蓉激动地拉起晓丹的手。
“只是订婚了,什么时候办还没定,确定了肯定会告诉你的。
”晓丹扬手捋过额前的一缕碎发。
可惜,田蓉并没有注意到她纤纤玉指上的大钻戒。
田蓉压低声音兴奋地说:“呀,那太好了,哪天咱俩单约,你得好好跟我说说你老公是干啥的!哎呀,咱真是太有缘了,这套房子我还真看上了,完了我私下联系你老公吧,咱们自己交易,别走中介,凭空让他们挣去四五十万中介费,这钱还不如咱两家自己分了呢。
”
看着田蓉兴奋的样子,谢晓丹好奇地问:“现在都涨成这样了,何况你都有多少套房子了,你怎么还买啊?”
“买!肯定得买!我跟你说,越限购越涨,这十年你还没看出规律吗?特别是朝阳公园这种核心区域的,肯定还得升值!北边泛海的新房,都15万一平米了,照样秒光呀,那还是四环外呢!我上个月卖了套房,得赶紧把卖房的钱再存到房里去。
”一说到房子田蓉就兴奋,一口气说了很多,突然又担心谢晓丹听了这番话不卖了,急忙生硬地往回找补几句,“不过买房卖房的这点钱,也就是我这种炒房的挣挣,也担着风险呢,据说房产税马上要开征了,到时候肯定要跌一下,闹不好还砸手里呢。
你老公肯定特别有钱吧,我这种辛苦钱,你们都不稀罕挣的!”
谢晓丹越听越无聊,房房房,这几年什么时候见到田蓉,她都在说房子的事。
还好,她最后找补的那两句,听起来还算受用,晓丹未置可否地笑笑,转了话题:“哎,跟你们家李万兵怎么样啊,婚后生活挺幸福的吧?”
田蓉刚才还神采奕奕的脸立马灰暗了几分:“唉,就那样吧,对付着过呗,娃也要不上,你说能咋样……对了,忘告诉你了,我移民办完了。
”
“啊,移民?你怎么想起移民了呢,移哪里了啊?”
“嗨,我能去啥地方,英语那么烂,无非就是搞个身份呗。
新西兰,投资移民办得快,明年我得去蹲个‘移民监’,在北京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咱们要常聚啊。
那天他们在大学群里说入学十五年要聚会,你看到没?哎呀我当时都一惊,一转眼咱认识都十五年了,我还记得你刚去国贸上班的时候,特别羡慕你那个女老板,说她住在棕榈泉,那时候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棕榈泉是啥。
你看,这就是命吧,现在你卖棕榈泉的房子,我买棕榈泉的房子,人哪,不可能啥事情都顺利,咱们这十年,也就算是没白活的。
”
听到这番话,谢晓丹应该满足的,但说不上为什么,她觉得胸口堵得慌。
倒不是因为她跟田蓉的这场暗战看来还是胜负难分,这么多年,她们都拼了命想做自己的主人,城市的主人,命运的主人,时代的主人,结果,逝去了青春梦想,貌似只换来了华丽生活的一片残局。
高小骏两岁半的时候,陈青怀了二胎,是个计划外,但高畅想把孩子留下来。
陈青焦虑地看着已然拥挤不堪的小两居,满脸愁容地对丈夫说:“没房子怎么要老二,你给出个方案。
”
高畅说不服她,请表姐谢晓丹来家里玩,顺便做做媳妇的思想工作。
谢晓丹心想,陈青那么有主见的人,思想工作是随便能做通的?不过,她还是来了,来看看小外甥。
一进门,高畅正嬉皮笑脸地跟陈青说:“你看人家九零后都不买房,不也一样过日子嘛,只要生出来,就一定养得活,大不了再租个三居室,车到山前必有路。
”
陈青马上反驳:“什么九零后不买房啊,这跟年代有关系吗?每个人二十出头的时候,都以为自己能改变世界,买房这么庸俗的事,都不屑去想,更何况囊中羞涩,想买也买不起。
等过几年挣了钱有了家,第一件事就是买房!咱们刚回国的时候,不也死活都不买嘛,还幸亏是我妈坚持买了这套,否则小骏住哪儿,现在房市交易这么活跃,‘买卖不破租赁’在中国根本不好使,你看姐都要让房东赶出来啦,租房子?你让孩子们跟着我们一起颠沛流离吗?姐你昨天看腾讯新闻了吗?一个上市公司都要靠卖两套北京的住宅来保壳,现在是做什么生意都不如炒房挣得多,这就注定了‘脱实向虚’啊。
现在很多人动不动说时代扭曲,说有什么用呢!每个经济高速发展的国家,都逃脱不了这个过程,美国也好,日本也好,香港也好。
高畅我跟你讲,这就是一场革命,在中国房子不仅仅是经济产品,它和教育资源、医疗资源、政治资源、经济资源都挂钩,社会阶层就这么重新洗牌了,强者恒强,弱者更弱;不流血的革命,却比暴力革命来得更彻底、更残酷。
”
“跑题了,跑题了,咱就生个老二,没到要闹革命那么严重的程度。
”高畅笑呵呵地给陈青端来一碗绿豆汤。
“没跑题啊,先不说老二了,小骏明年上幼儿园,再过三年上小学,你打算让他去哪儿读啊?这附近连个区重点都没有。
”陈青眉毛一立,接过绿豆汤顺手就放在了一边。
“青儿,你想这些都太远了,咱们这样的精英阶层都养不了孩子、教不了孩子,那别人家还活不活了。
”当着谢晓丹的面,高畅有点儿挂不住。
“远?现在都已经晚了!你知不知道,东西城那些重点学校,都要求落户三年以上,有的甚至要求出生就要落在那儿。
你还别觉得咱们是精英阶层,就咱小区对面那个破学校,你知道每年全校重点率有多少吗,有几个人能考上复旦、交大?告诉你我打听过了,一个都没有!你是希望小骏将来受的教育还不如咱俩吗?咱们从攀枝花、从大同那样的十八线小城市靠着两代人的努力才奋斗到北京来,你是想二十年以后,小骏他们再被竞争出局,打回原籍吗?”陈青越说越激动,眼圈竟然红了。
她撂下一句话,起身去卫生间:“总之,不换房子,就不要老二!”
“陈青现在已经被房子这事儿绑架了,”看着媳妇单薄的背影,高畅无奈又尴尬地笑笑,眼神里有点落寞,“不过生活在天朝帝都里,想要独善其身也不容易……所以姐,我还挺佩服你的,能坚持自己的选择,这么多年也不买房。
”谢晓丹嘴唇动了动,啥也没说出来,原来买与不买都是无奈,原来在当代中国,读过多少书,见过多少世面,都既做不了自己的主人,也做不了时代的英雄。
2016年的北京房市,用疯狂形容丝毫不为过,自6月起,单平米房价每个月少说涨四五千,四环内不到一百平米的小两居,恨不得一个月就能涨七八十万。
每个售楼处门口,都乌泱乌泱挤满了人头;每个小区里,都遍布穿着各色廉价西装的二手房中介,为了抢一套房吵架打架、托关系找门路的屡见不鲜。
谢晓丹想不通,北京哪来这么多有钱人,江中亮在棕榈泉的大三居,前后有四五十拨人来看,看起来也都不见得阔绰富裕,却没有一家对房价皱眉头。
还没等她说什么,几家中介为了抢成交,就开始比着往高抬价,很快就从1500万涨到了1700万,却也并没吓退几个买家。
那个秋天,钱不是钱,只是数字。
江中亮越观望越觉得邪乎,嘱咐晓丹见好就收,赶紧卖了了事: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
十一大假前夕,就像张太太当初预测的那样,政府在连续几次辟谣说不会调控房地产行业后,突然就发布政策限购了。
果然,楼市迅速进入冷静期,成交量开始下滑。
谢晓丹有点忐忑,九月底的时候,在田蓉的鼓动下,他们越过房中介,直接签署了买卖协议,可因为房产交易中心排队过户的人太多,一直预约到11月。
这时候如果田蓉毁约,江中亮就只能吃哑巴亏,连个从中约束调解的中介都没有,这么多年的关系,还能告她不成?好在是田蓉颇稳得住,按部就班地准备各种资料,看起来丝毫不像要毁约的样子。
好容易挨到过户的日子,已到了秋高气爽的时节。
田蓉在房地产交易中心的各个窗口轻车熟路地奔走,江中亮在她的指挥下该签字签字,该照相照相,半天工夫,就给双方省下了50万中介费。
北京的房市妙就妙在,办完过户的那一刻,买家卖家皆大欢喜,都觉得自己占到了便宜,至于过阵子谁会后悔,就没人说得清了。
办完了手续,田蓉安排母亲先回家,跟着江中亮去棕榈泉收房,谢晓丹自然作陪。
车上,谢晓丹压低声音问她,这套房你怎么写的是你妈的名字?田蓉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憨憨一笑解释道:“我们都没资格了,也就我妈还能买。
”谢晓丹对这个答案显然不满意,自大学时压着田蓉半头已是习惯,这一刻自然也不肯放过她:“你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