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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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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贸大厦的时候,裹着一身廉价制服的田蓉钻进了东五环一个产业园区的小灰楼。

    来到这家房产中介,田蓉终于找到点感觉,用她自己的话说:没想到我对地产还挺敏感,这个活儿有意思。

    和同事们的学历比起来,田蓉就算半个学霸,按部就班地整理周报、月报,有时还能在贴着红色皱纹纸的“员工天地”里看到自己的照片,竟像是回到大学时代在学生会秘书处混日子的感觉。

    每天午休时间,别人都去楼下踢毽子、散步,田蓉生性就懒,也不喜欢和同事们凑在一起议论哪个客户是小三儿、哪个客户炒房挣了大钱,索性叼着杯酸奶,缩在沙发上饶有兴趣地翻看公司各种“专家”撰写的市场报告。

     那些楼市报告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新推的花园洋房,容积率1.8,四到六层的小矮板,顶层带阁楼,一层送花园。

    开发商擅长园林设计,巴掌大的小区,却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桂花树从里嵌着日式红枫,拾级而上便是小桥流水,飞檐凉亭正对着泻玉似的小瀑布,红色的塑胶跑步道,掩映在绿树丛中。

    闭上眼睛,流水溅起的飞沫,打着骨朵的桂树的清香,都扑面而来。

     田蓉心里有种温暖在滋长,比爱情更稳定更长久,比工作更浪漫更安全。

    我想有个家。

    第一次,她怯生生地在心底对自己说出这句话,在这个人潮汹涌的大都市,在这个爱情和事业都成了奢侈品的大时代,我只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不用和别人合租,不用担心被房东撵出去,看到心仪的家具就可以搬回来,不必像浮萍一样“漂”在北京。

     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渗在血液里捆住了心脏。

    身体里那些干瘪涣散的细胞又重新饱满起来,像是高三迸发的那个来北京读书的念头一样,调动着这个“牙大豆”的所有潜能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每个周末,不逛街不约会的田蓉挎个小包,换双球鞋,拿着地图去逛各种售楼处,各种房产中介的门店。

    正是“秋老虎”横行的时候,田蓉白皙的皮肤很快晒出了田园风光,泛着汗水的黑里透红,倒与她天生自带的淳朴气息相得益彰。

    很快,合租屋餐桌上垫盒饭的废纸,装垃圾的纸袋,就都是各个楼盘印制精良的宣传册,或是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户型图。

    谢晓丹闲来无聊时,顺手抽出一张看看,平时少言寡语的田蓉就像是音乐盒突然上了发条,两眼放光地跟她讲哪种户型好,哪个小区漂亮,哪里的房子最有升值空间。

    每次,谢晓丹听得不耐烦时,只需一句话,对面热火朝天的气焰就会像针刺了的气球,立即蔫瘪下来。

     房子是好,你有钱买吗? 钱,是这座城市里看不见,却主宰一切的力量。

    JimmyChoo撑起的自信优雅,你当那七寸鞋跟是皮革做的,错,那是钱做的;一砖一瓦建造起的安全感,你当那是钢筋水泥,错,那也是钱做的;中国大妈走出国门,终于敢操着蹩脚的英文“指点江山”,你当那是气魄和见识,错,说到底,还得是钱撑着。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规律不仅适用于政治体制,也同样适用于人性。

     田蓉讪讪地冲小丁笑笑,算是为飞出去的那半条蟹腿道了歉,她肉乎乎的小手在餐巾纸上随便抹一把,终于放过了那只螃蟹:“晓丹,你和小丁这事要能定下来,抓紧买套房吧,你看这一年,首付提到三成,买房的人也没见少,还不是天天涨。

    上周五我去逛,东五环外的房子都七八千了,明年,均价咋说也得过万了吧!” 这个问题颇为尴尬,也只有田蓉这样憨直又土气的人才问得出来。

    都市里的青年男女谈恋爱,表面上谈的是浪漫,暗地里也是种角力。

    什么才算“定下来”?谁又急着“定下来”?这个问题回答得稍有不慎,浪漫不再,角力也要立现出胜败来。

    再说房子,岂是上下嘴皮轻轻一碰随意就吐出的两个字,那是上下两代中国人几十年挣扎困顿的根源。

     “哟,田蓉对房地产也这么有见地,你这新工作不白干啊!”在北京生活了快十年的丁之潭,用舌尖顶出一句京味十足的腔调,算他反应快,给众人解了围。

    “你这么看好后市,自己怎么不来一套?”矛头彻底掉转。

     “唉,我是想买啊,我又不像你们,工作好,又有对象,我现在待在北京,还是离开北京,其实没啥区别,真走了,除了晓丹,估计都没人知道,要是能有个房,好歹有个留下的理由。

    问题是我也没钱啊,就看家里能不能支持了……”这话再说下去,就会越发现实悲凉,谢晓丹的脚悻悻地从桌子下丁之潭的裤管里抽出来,多少明白了田蓉这几日躲在屋里跟家里煲电话粥的原委,可这又引出新一层疑问:田蓉父母到底是做什么的?看女儿几年如一日的简朴小气,真不像是能有实力在帝都买房的人。

    无论怎么说,这一晚上由黄酒和蟹膏熏起的活色生香,被这接地气的三分钟煞了风景。

     正处在热恋期的小情侣哪有心思琢磨楼市,他们惦记着的是房事。

     半夜,丁之潭和谢晓丹在狭窄的小卧室里好一通折腾,事毕,他兜着条三角裤起身去冲澡,差点和起夜的田蓉撞个满怀。

    回房间后,小丁和晓丹嘀咕:“要不你搬到我那去吧?和田蓉这样住不是长久之计啊。

    ”谢晓丹连忙摆手:“我才不要搬去望京,早晚高峰堵死了,我每天来国贸上班多不方便啊。

    团结湖这片我都住惯了,生活配套齐全,去哪儿也都容易,要搬就你搬过来。

    ” “搬过来我没意见,大不了两女共侍一夫嘛……”没等谢晓丹的粉拳落下来,丁之潭就连忙求饶,“开玩笑,有你,别的女人送上门我都不要呢!关键是你们这种生活方式有问题,现在都没有私人空间,我搬过来真没法住。

    ” “那怎么办?难道要田蓉搬走?你开得了这个口?”谢晓丹踹他一脚,窗外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在有些年头的姜黄色厚绒窗帘上跳跃,小房间陷入了沉默。

    其实她早就觉得和田蓉这种后大学女生宿舍的生活方式有问题,有稳定的男友后,这问题更严重了。

    可是她要如何才能开得了口呢。

    纵然丁之潭承诺他若搬来就承担全部房租,实在是重大利好,可谢晓丹还是觉得这件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儿要是真办了,良心上好像有那么点过意不去,说到底她还不至于让生活逼到那般势利自私,尊严和温情,对受过高等教育的二十五岁的女孩子来说,依然是头等大事。

    于是她默默祈祷,最好田蓉长点眼力见,哪天自己主动提出来单过,那就阿弥陀佛了。

     谢晓丹没想到,这一天,比她预期的还要快。

    冬天下第一场雪那日,田蓉请了半天假,去火车站接她爸妈。

    谢晓丹下班后一进门,看到一地的苹果、宽粉、辣椒面儿,还有堆满一桌子的菜。

    她有点发蒙,田蓉倒是念叨过几次,说准备叫她爸妈来北京看看房子,没想到这么快。

    你看这个西北妹子,看起来老实愚钝,不吭气,主意都在肚子里呢。

    田蓉的爸妈一来,屋里简直转不开身。

    谢晓丹隐隐不爽,也不好说什么。

    丁之潭三天两头过来住,水费电费,她也没多摊过一分,人家爸妈快两年了头回来,还能撵出去不成? 谢晓丹终于知道田蓉这三锥子扎不出个屁的性格是怎么来的,她们一家三口窝在那间不足10平米的小卧室里,一整天也听不到什么动静。

    田蓉的母亲,除了法令纹松垮些、皮肤粗糙些,就是一个老年版的田蓉,每次和谢晓丹照面,挤出个憨厚又略带羞涩的笑容,也没什么话。

    田蓉的父亲在这个家里,应该算是场面上的人了,吃晚饭的时候给自己斟二两白酒,毛孔粗大的酒糟鼻抽口气,就算是开席。

    他表情严肃话不多,却句句都是要害:小谢老家是哪里的?父母做什么的?收入怎么样?东北老工业基地是给国家做过贡献的…… 谢晓丹努力地从他浑浊的方言里辨别信息,实在听不懂时望向田蓉,身为女儿的田蓉才帮着翻译一句,此外便同母亲一样,一席无话。

    看她父亲的样子,倒像是有点地位,谢晓丹这才意识到,和田蓉相识六七年,却从没听她讲过父母的职业,偶然提到家人,一句“普通工薪阶层”便匆忙带过。

    晚上洗衣服的时候,谢晓丹凑到田蓉身边,搭着笑脸问她:“蓉蓉,你爸说话挺有水平的,是当官儿的吧?”田蓉脸上的笑容有点不自然,似乎有点难得的虚荣和得意,但那笑容还没绽放开,就被羞涩甚至紧张的情绪压抑了下去。

    她吞吞吐吐地答:“啥当官儿的啊,就当过个处长,现在也早退休了。

    ”“处长当然是官儿啊!有实权的处长比没实权的局长厅长还好使呢!你爸以前在什么单位啊?”田蓉吭了半天,终于用蚊子大小的声音说:“就在我们那儿的城建公司,我们小地方,能有啥实权啊……” 谢晓丹眼珠一转,大抵明白了七八分。

    20世纪90年代大搞城市建设,祖国各地的城建公司都是肥缺,别说处长,小小的科长捞得盆满钵满的也大有人在。

    她终于理解田蓉那意味复杂的笑容和眼神里的闪躲,决心不再为难她,只在心底里暗暗叹气:谢晓丹啊谢晓丹,国贸大厦那份朝九晚六的工作,恐怕就是你在这泱泱大城立足的唯一依靠。

    父母的经济状况,别说买房,贴补自己都够呛。

    田蓉倒不愧长了张小地主婆的脸,福气不浅,可笑自己还同情人家,真正该被同情的,恐怕是她自己。

     田蓉一家人,每天赶着早高峰出门,女儿上班,老两口满城转着看房子。

    田蓉拿着公司的各种研报,把所谓的价格洼地通通标在地图上,老两口也随时和女儿“电话会议”。

    大约一个多星期后,一家人有了初步目标。

    田爸爸在东五坏外,朝阳区和通州区交界的地方为女儿相中了一套两居室,8000多一平米,连税算下来,一共80万。

    谢晓丹心下有些酸涩,田蓉老实低调的爹妈,果然是有些家底儿的。

    晚上做饭的时候,田妈妈和田蓉在厨房的对话传到了晓丹的耳朵:这个房买完,我们可就一点帮不上你了,可得好好工作,往后在北京,就看你自己的了。

    谢晓丹心里起了层雾,无论这话是真心,还是说给自己听,田蓉搬出去,她都不会再有不舍或不忍了。

     本来是件开心的事,没想到夜里却从田蓉的小房间破天荒地传出了争执声。

    谢晓丹好奇,假装倒水站在客厅偷听。

    断断续续拼凑起来,她终于明白了。

    原来田蓉不知是听了哪个同事的建议,非要把这80万拆成三份,贷款买3套房,田爸爸不想让女儿背那么重的贷款,坚决反对。

     疯了。

    谢晓丹摇摇头,趿拉着拖鞋踩着洒满地板的细碎的霓虹之光进了屋。

    不知道田蓉是太急于证明自己,还是真让这份房产中介的工作给洗了脑。

    每天睁开眼就哼哼《感恩的心》已经够烦人,还时不时鼓吹北京城是宇宙中心,笃信房价一定会有均价过万的一天。

    二十出头的女孩,不琢磨努力工作,不琢磨谈恋爱结婚,却让房子烧得昏了头,只怕还没等到过万那一天,她就已经还不起贷款,让银行把房子收走了。

     终于,就像成千上万的独生子女家庭一样,当然还是老的拗不过小的。

    田蓉不但买了房,且果真是一口气买了3套房!田家父母陪着女儿签了合同,办了贷款,过了户,唉声叹气地打道回府了。

    这前前后后住了快一个月,临走时,硬塞给谢晓丹一个1000元的大红包,晓丹客气了下,心想既然连80万都拿得出,这点人民币也就笑纳了吧。

     谁也没想到,田蓉,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北漂,这个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淳朴气息的西北姑娘,竟然成了他们大学同学里的第一个有产者,只可惜这资产不纯粹,有一大半属于银行。

    搬家那天,“负翁”田蓉请了几个同事来帮忙,那帮房中介都献媚地说她有魄力有眼光,当然还有给力的爹妈。

    田蓉在他们当中如鱼得水,颇有存在感。

    同去帮忙的谢晓丹和丁之潭,交换下眼神,像看一群没文化又没品位的疯子,可笑可叹中也藏着淡淡的酸。

     田蓉挑了套最小的一居室自己住,把剩下两套两居室都租了出去。

    谢晓丹随着他们借的破破烂烂的金杯车,摇摇晃晃一个多小时,以为开到了河北,才终于在一片荒芜中看到了那个树小墙新人丁冷清的小区。

    回想起CBD的繁华璀璨,谢晓丹不免觉得凄凉,再看看田蓉那间一居室里,除了一张铺在地上的床垫,一个布艺衣柜,一个落地灯,竟然再没有任何像样的家具,蓦然生出几分伤感。

    她皱着眉头问田蓉:“你背那么多贷款,怎么还啊?”田蓉看起来倒像是胸有成竹,她掰着手指头算,房租多少,工资多少,爸妈还能贴补多少,总之,将将是够的。

     “那你难道不吃不喝不买衣服吗?”谢晓丹翻来覆去听她的成本账,竟然没听到这几项必要的开支。

     “吃喝都好说,一个鸡蛋灌饼一块五,一包方便面一块七,我也吃不了多少,又不是大小伙子,正好减减肥。

    衣服就更不用买了,我也没有男朋友,打扮给谁看啊,呵呵。

    ”田蓉慢吞吞地说,满足的笑容堆了一脸,酒窝生生挤成了横肉。

    “对了,忘告诉你,我已经跟公司申请,下个月就调到门店当销售去,要是业绩好,能比现在挣得多呢。

    ” “啊,又去当销售?你好歹一个堂堂大学毕业生,跑去卖二手房!”谢晓丹环视一眼田蓉的新同事们,觉得话有些不妥,换个角度往回收收,“关键是你这性格,哪儿是做销售的料呢?” “人都是给逼出来的,而且卖房子比卖保险容易。

    我们公司的培训老师都说了,卖保险卖的是对未来的不良预期,是别人不想要的东西;卖房子,卖的是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梦想,中国人都缺乏安全感,房子是最能给人安全感的东西,所以大家有钱没钱都想要。

    你看现在市场这么火爆,我们公司很多销售靠提成,挣得比我们中台多,做得好的比你挣得都多呢!” “那能有可比性吗?!”谢晓丹睥睨地看她一眼,对于把自己这种国贸大厦里上班的高级白领,和过街老鼠一样招人反感的房产中介相提并论十分不满,何况她也不相信,一帮高中生大专生,靠卖房子提成就能比自己挣得多,天方夜谭。

     田蓉心想,有什么不能比,不都是靠劳动挣钱吗?穿得光鲜点,办公室体面点,就有本质的区别吗?但她没再接话,憨憨一乐,笑盈盈的眼睛弯成了两道缝。

    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在和谢晓丹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赢得了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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