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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折 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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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们七手八脚地抱住了两人,终于将他们带上了船。

    军医已经赶过来,替叶楷正查看伤口。

    叶楷正却意外地看到星意躺在夹板上,慢慢蜷缩起来&hellip&hellip她的大衣早就掉在江里,旗袍的腰部渗出血来。

     他的脑子嗡的一声,意识到&mdash&mdash 子弹在击中他的肩膀之前,已经击中了她的 腰部。

     船舰上军医指挥着士兵用担架把人抬起来送进舱内,又将她搬下来放在床上,担架上一片刺眼的红色。

    医师正要替叶楷正包扎伤口,却被他推开了。

    他赤红着眼睛看着医师给她检查,全然不顾自己也有伤。

    舱内气氛极为凝重,医师剪开星意腰间的布料,轻轻地&ldquo咦&rdquo了一声,又小心地侧过星意的身体,额头上顿时起了冷汗。

     &ldquo怎么样?&rdquo叶楷正沉声问。

     &ldquo督军,夫人她&hellip&hellip&rdquo军医硬着头皮问,&ldquo是否先前有孕了?&rdquo 叶楷正愣住,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ldquo你说什么?&rdquo 叶楷正的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前所未有地,他觉得走向她的距离那样遥远,甚至比刚才吊在绳索的时间上还漫长。

    他看着医师们围着她处理伤口、止血,而她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如同素雪。

     眼前的一切仿佛和自己隔着一层塑料薄纸,沙沙的那样不真切,唯有肩膀的剧痛,令他觉得清醒了一些。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听任医师给自己包扎,视线却从未有片刻离开她。

     他忽然想到,无论他曾多么笃定地向她的家人保证过,却始终没有做到真正地保护她。

     把她软禁起来,避而不谈已经发生的事,就是在保护她吗?把她留在医院,却根本没有察觉她已经怀孕,是真的爱她吗? 可笑之极&hellip&hellip他连她下定决心要独自去报仇竟然都没有察觉。

     &ldquo夫人腰间的伤口已经简单处理了。

    &rdquo军医走过来说,&ldquo船上条件有限,夫人还是需要快些送去医院。

    &rdquo 幸而船很快就靠岸了,一路送到医院,回到熟悉的病房,叶楷正就在走廊上等着,直到医师出来,摘了口罩:&ldquo督军,夫人小产。

    幸而月份小,夫人又年轻,对她身体伤害不大。

    &rdquo 其实来的路上,他已经预感到了不祥的结局,可是真正听到医师说出来,竟然还是觉得绝望。

    懊丧、怒火从胸口一点点地涌上来,几乎要将自己炸开了,他疯了一样抽出佩枪,将医师抵在了墙上:&ldquo为什么你们之前没有查出来?!&rdquo 走廊上所有的人都慌了手脚,就连宋国兵都不敢靠近,除了叶楷正怒吼的声音,一片死寂。

    &ldquo夫人她&hellip&hellip月份太小了&hellip&hellip恐怕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hellip&hellip&rdquo 咔嗒一声,子弹已经上膛,医师浑身发抖,闭上了眼睛。

     可叶楷正究竟还是冷静下来,他一点点地放开医师,宋国兵迅速走上前,将所有人都带了出去。

    枪支哐当一声,落在了走廊的地砖上,叶楷正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慢慢地坐倒在了地上。

     星意醒来的时候,腰间和小腹都觉得隐隐作痛。

    病床前只有护士在忙碌,看到她睁开了眼睛,松了口气,笑着说:&ldquo夫人您可算醒了。

    &rdquo护士看她要坐起来的样子,连忙制止说,&ldquo您身上有伤,小产后身体又弱,还是躺着吧 。

    需要喝水吗?&rdquo 她怔了怔,才想明白&ldquo小产&rdquo的意思,下意识地抚摸小腹,声音嘶哑:&ldquo你说什么&hellip&hellip我小产了?&rdquo 护士倒了杯温水,温柔地劝慰:&ldquo医师说了,夫人年纪还轻呢,身子养好就是了。

    &rdquo 她转过头,没有喝水,只是靠着枕头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开口说:&ldquo叶楷正呢?他知道了吗?&rdquo 护士瑟缩了一下,显然想起了之前的事,轻声说:&ldquo督军知道了。

    他&hellip&hellip他今早将您送进医院的,中午才离开。

    &rdquo护士没敢说出叶楷正拔枪的事,只说,&ldquo还有一件好事儿,夫人,廖先生已经能坐起来了,晚点他就可以过来看您了。

    &rdquo她心神一片恍惚,模模糊糊地听着,却没往心头去,直到听到门口有人轻喊了声&ldquo小妹&rdquo,才回过头。

     廖诣航坐在轮椅上,护士正推着他进来。

     &ldquo大哥。

    &rdquo她终于惊醒过来,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液体带着温暖的体温,仿佛在灼烧已经冰凉的肌肤。

     廖诣航还十分虚弱,喘着气,慢慢握住了她的手:&ldquo大哥都知道了&hellip&hellip&rdquo 兄妹俩的手都是冰凉的,星意触到大哥的掌心,忽然间觉得,有大哥活在自己身边真好。

    他们可以一同承担爷爷的离开、父亲的身世&hellip&hellip以及所有的一切。

     她的大哥还活着,这是她唯一的,一点慰藉了。

     她又想起叶楷正,想起自己和他竟然有过一个孩子,她想起江面上炸裂的小艇 ,也想起自己用手术刀割开一个男人的颈动脉。

    依稀还是一眨眼的时间,她做了那样多的事,经历了那样多,也失去了那样多。

     心底有个细细的声音在询问自己:廖星意,这是你离开下桥那个小地方,兴奋地下了火车,踏进颍城来求学时想要的吗? 那时你拼了命地念书,你只是&hellip&hellip想做一个女医师啊。

     她阖上眼睛,眼泪却克制不了地从眼角流下来,沾湿了枕头。

     她攥着大哥的手,却那样惶然,因为看不清远方的路,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够承受&hellip&hellip更多的痛。

     &ldquo小妹,叶楷正去了南京。

    他走前说&mdash&mdash&rdquo 星意拼命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低低地说:&ldquo大哥,有件事我想求你。

    &rdquo 廖诣航听她说得这样郑重,又这样艰难,轻声说:&ldquo你说。

    &rdquo &ldquo我想去美国念书。

    &rdquo她依旧闭着眼睛说,&ldquo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rdquo 廖诣航深吸了一口气:&ldquo只怕叶楷正不会答允的。

    &rdquo 她微微睁开眼睛,脸色苍白,一双眸子亦远没有往日那样璀璨奕奕,带了些似雾的迷惘,一字一句地说:&ldquo他会答允的。

    二哥他说过&hellip&hellip只要我想离开,他就会让我离开。

    &rdquo 一个月后。

     上海港口。

     从上海至美国旧金山的玛丽号轮船将在下午3点起航。

    码头上熙熙攘攘,挤满了即将上船的旅人和送行的亲友。

    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在码头入口停下,一个年轻女人提着小小的皮箱 从车上下来。

    又有人搬下了轮椅,从后座上将一个男人抱下来,推着他和年轻女人并肩走向轮船。

     &ldquo大哥,你去美国的时候,我和爷爷也是来这里送你。

    &rdquo星意微微仰头,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回想起很多年前,她跟着爷爷头一次来到这里。

    那时她拉着大哥的衣角,哭得死去活来,直到大哥答应让人给她从美国带礼物回来,她才破涕为笑。

     廖诣航笑了笑:&ldquo转眼你也要去了。

    &rdquo 她停下脚步,蹲下来,直视大哥的双眼:&ldquo大哥,你送到这里吧。

    再往前走&hellip&hellip我怕我会想哭。

    &rdquo 廖诣航便让助手停下来,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摸摸她的脑袋:&ldquo好。

    大哥在这里看着你上船。

    &rdquo 短短一个月,她瘦了许多,下颌尖俏,眼神亦沉静了。

    她从风衣的口袋中拿出一封信:&ldquo请你帮我转交给他。

    &rdquo廖诣航收好了,点点头说:&ldquo好。

    &rdquo 星意微微笑了笑,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又喊住她:&ldquo小妹,如果觉得那边很好,或者&hellip&hellip遇到了喜欢的人。

    不回来也很好。

    &rdquo他试图说得轻松一些,&ldquo大哥也会来看你的。

    &rdquo 遇到喜欢的人&hellip&hellip星意苦笑了一下,对大哥挥了挥手:&ldquo我走啦。

    &rdquo 他看着小妹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在人群之中。

    助手推了轮椅转身,走到来时停车的地方,他才发现旁边停了另一辆汽车。

     男人的礼帽帽檐微微压低,身材修长,走到他面前,良久,一言未发。

     &ldquo你回来了?&rdquo廖诣航看上去并不意外。

     他的声音略有些嘶哑:&ldquo你的身体怎么样?&rdquo &ldquo医生说以后走路会有些瘸,不过做些复健训练后没什么太大问题。

    &rdquo廖诣航洒脱地说,&ldquo我可以接受。

    &rdquo他顿了顿,叹了口气,&ldquo你是来送小妹的吗?她上船了。

    &rdquo 叶楷正的视线落在远处,轻声说:&ldquo我不是来送她的。

    &rdquo &ldquo那你还来做什么?&rdquo廖诣航摇了摇头,&ldquo何苦呢?&rdquo 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面无表情的脸上带了几分寂寥:&ldquo我只是想&hellip&hellip来看一看。

    &rdquo 廖诣航将那封信递了出去:&ldquo她给你的。

    &rdquo 叶楷正接过那封信,并没有打开,望向人流涌动的方向。

     分明已经看不到什么了,可他站着,却长久地,没有离开。

     二哥: 展信春安。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在去美国的船上了。

     提起笔来,如今我最想说的三个字,却是&ldquo很抱歉&rdquo。

    明知是你最艰难的时刻,却不能如同当日、用初生牛犊的勇气说一句&ldquo我会陪着你&rdquo。

     因为&hellip&hellip我发现,我的陪伴对你来说,或许并不是一种温暖的爱意,而是负担。

     在医院的日子里,我时常想起你,却又害怕自己已成为你的软肋。

    便如同佐藤元之于爷爷那样,令他不自觉地做出违背抱负与良知的事。

     无论如何,请你相信,我从未恨过你。

    唯一叫我觉得无奈又荒谬的,便是命运吧。

     你曾说我给了你勇气与坚持,可我也知道,我的内心里,那种坚持已经脆薄得不堪一击。

    我不确定以后会否再遇到已经历的种种痛苦,很抱歉这样仓促而自私地离开这里,却无法将这些话当面告诉你。

     我不晓得是否会回来,亦感激你始终给我选择的余地。

     顺祝安康。

     星意即日 书房的门窗皆敞开着,房间里有浓浓的酒味。

     桌上是一坛已经喝空的陈年女儿红。

    茶几上放着那封写着&ldquo不晓得是否会回来&rdquo的信,以及一份年前的旧报纸。

    报纸翻开的那一页上,不起眼的角落上写着: 赵青羽、廖星意结婚启事:征得双方长辈同意,定于某某年某某日结为夫妇,时值非常,一切从简。

    特此敬告,亲友诸希,高鉴。

     年轻男人的军服并未脱下,就这样靠着沙发,蹙眉沉沉地睡着了,只是指间还捏着不过一寸大小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表情略有些严肃,可他的妻子笑意浅浅,眼角眉梢,皆是幸福安乐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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